繩索

（一）

走在旅程上，我感覺我的心真是疲憊，往事時時掠過，令人嘆息、不悅，憂鬱、煩悶。路旁的景致黯然失色。

可我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我不由呼求你，上帝，願你向我這卑微的人伸出援手。

你在你的華光中來到我的面前，你的榮美讓人落淚。在你的榮美前，我黯淡破舊，低眉頓首，無地自容，卻又沒有辦法不像一粒鐵屑，被你美好無邊的磁場深深地吸住。

你把一面鏡子遞給我，在無限的權威和慈愛裡說：“孩子，用你的誠實照這面鏡子，你就會心裡明白起來。你若奉我的名求自由，你就必得自由。”

我疑惑地接過鏡子，往裡一看，什麼也沒有。我不由抬眼向你尋問，你卻已經不在我的眼前。

我仔細思量你的話，坐在路旁看你給我的鏡。然而旅人們不斷從我的面前經過，在他們腳步揚起的飛塵中，我也不由心中躁動。

于是，從要趕的路上下來，我來到一個安靜的湖邊，取出你給我的那面鏡子，慢慢看，用心看。

漸漸的，鏡子裡有了模糊的圖影，那模糊的圖影又漸漸變得清晰可認。一看之下，使我不由嚇了一跳。因為鏡子裡明明白白地出現了一個趕路的人，四肢及週身都有各種繩索相綁，牽牽絆絆，糾纏不清。有的繩索很緊，似乎已勒進肉裡，成為身体的一部份。

而這個人居然是我﹗

“怎麼會這樣﹗？”

我又驚又疑，懷疑自己看錯了。再仔細去看，這鏡子居然就隨著我的心意由遠而近，給我看特寫的鏡頭。我赫然發現繩索上竟然有名字、時間、事情的發展經過。每看到一個名字，就同時再經歷了一次當年的感受。一樣樣看下去，那些傷痛、煩惱、無助、憤怒、失落……凡此種種，將我拉到黑暗的深處。

“神啊，為什麼要再讓我經歷它們，它們明明已經過去了？”我軟弱地問。

“孩子，它們只是似乎過去了。你並沒有在心裡同它們了斷。因為你沒有跟它們了斷，它們就一直纏擾你。你的身体是自由的，沒有繩索綑綁，可是，你的心從來沒有自由過，這是為什麼你會常常那麼黯淡、煩惱、憂傷，為什麼常感到那麼疲憊。這個鏡子名叫照心鏡，當你用誠實去照的時候，它會向你現出你心裡的一切。”

“我該怎麼辦？主啊，我好難受……”我痛苦地想。

“我知道，孩子。”神說，他聽到了我無聲的言語，“我已經將自由賜給你，但是你得配合，要用你的意志──注意，孩子，是你的意志而不是情感、情緒──去饒恕。饒恕是我賜給你的剪刀，可以讓你從這些繩索中得回自由。”

（二）

我被我的情緒弄得頭腦混亂，不能自抑。良久，方才記起神的話。可是，饒恕？神啊，你沒有弄錯吧，那些人傷害我卻從來沒有道歉，更別說認錯，我怎麼去饒恕？

神沉默不語。我感到一種新的宏大的哀傷包圍著我，但這哀傷不是來自于我，我不禁惶惑。

神說：“孩子，這是自由的必經之路。走過去，你就能做到你本來做不到的，你就能得自由。”

“我是願意，可是……”心念及此，我已感到溫暖、柔和又濃密、深長的愛，一浪一浪地湧來擁抱著我，我不由含淚點頭。

于是，我試著每在鏡中看到一個名字，就奉神的名將他（她）饒恕。奇妙的事就這樣發生了，那原本綑綁的繩索自然斷裂，消失無影，像化進了空氣。

當繩索一條條脫落消失，我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舒緩。明朗、安寧的藍色天空，像是隨著我的呼吸進入我的心中。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逝去的春夏秋冬在這裡重新被調度、過濾。我像一隻鳥在光陰的河岸駐足，療傷、理羽，慢慢恢複。

（三）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繩索都是那麼容易脫落的。有幾條繩索太緊，太結實，我也實在不情願去碰，因為一碰就揪心，就觸發如潮的、不能理清的情緒。我胡亂處理了一下就敷衍了過去，不過卻立刻發現，這些繩索雖欲斷卻未斷，我剛混過去，它們就立刻恢復原狀──它們復原得比我快多了。

我一邊對它們深感無奈，一邊繼續往下移。漸漸地，我發現，有些繩索上居然寫著我自己的名字。顯示著我有過的自卑、自責、自怨、自憐，還夾著不潔、自嫌、心愧……我看到我曾經的所思所行，看到我有意、無意所傷害過的人、所污染過的事，看到我的髒，我的瑣碎、渺小……

這些無數細小而堅實的繩索將我牢牢地綁著。然而，當我注視這些繩索的時候，奇怪的是，我前面那些未能敷衍過去的堅韌繩索，卻開始變細、變鬆了，它們上面攜帶的人與事也開始變得模糊和不那麼緊要，對付它們突然變得容易不少。

“孩子，看到自己的扭曲和不潔，是健康和清潔的開始。認自己的罪，然後饒恕自己，饒恕別人。我早已賜你清潔自己的水，就是我為你流的血。”

我失聲痛哭，淚如泉湧。這淚彷彿從我的五臟六腑沖刷而過，讓我感到那無數的悲歡，得到奇異的和緩，並隨著淚水流出我的心，落在地上，不見了。同時，那些自我綑綁的繩索一一斷裂，消失。我感到從裡到外都清清爽爽、煥然一新，彷彿時間和空氣都被洗過了一樣。我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健康。

神啊，我要怎樣才能向你表達我的歡悅和感恩？

神說﹕“帶好這面鏡子，時時照看。你的健康和自由原就是我喜歡給你的，不要再把它們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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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來自貴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現住加州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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