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家 在 長 沙

　 　 父 母 把 我 取 名 為 “ 海 雲 ” ， 希 望 我 有 海 之 深 穩 ， 雲 之 飄 逸 。 我 深 愛 這 個 名 字 ， 但 我 來 到 美 國 後 卻 把 自 己 取 名 為 孤 雲 ， 因 為 覺 得 自 己 像 一 朵 孤 獨 流 浪 的 雲 ， 天 天 都 在 飄 呀 飄 。

　 　 飄 累 了 ， 我 就 下 雨 似 地 哭 ， 哭 完 了 ， 我 又 飄 呀 飄 地 趕 路 。 我 不 知 道 天 寒 也 不 知 道 地 凍 ， 只 知 道 我 的 家 在 很 遠 很 遠 的 地 方 ， 遠 得 一 點 也 不 誇 張 。 我 每 天 都 很 刻 苦 努 力 地 趕 路 ， 但 從 來 不 知 道 我 何 時 才 能 回 家 。

　 　 從 離 開 中 國 的 第 一 天 開 始 ， 我 就 對 自 己 說 ： “ 我 要 回 來 的 ！ 我 一 定 要 回 來 的 ！ ” 這 也 是 那 天 在 長 沙 机 場 告 別 時 ， 我 對 爸 爸 媽 媽 說 的 最 後 一 句 話 。

　 　 我 出 國 的 那 年 ， 國 內 的 暴 發 戶 並 不 少 ， 而 我 們 家 的 人 才 智 並 不 低 ， 但 可 惜 膽 大 得 不 能 包 天 ， 所 以 ， 個 個 都 是 很 辛 苦 地 掙 錢 。 而 我 ， 偏 偏 又 是 最 不 爭 氣 的 自 費 ， 加 上 又 是 家 中 幼 女 ， 所 以 大 家 一 定 要 獻 愛 心 。 大 家 的 愛 心 太 多 、 太 深 了 ， 所 以 我 的 兩 個 裝 “ 愛 心 ” 的 大 箱 子 都 超 了 重 。

　 　 不 願 意 再 回 顧 在 美 國 是 怎 麼 一 個 艱 難 的 開 始 ， 只 知 道 ： 我 的 錢 還 不 到 一 年 就 用 光 了 ， 而 獎 學 金 還 遠 遠 沒 有 著 落 呢 。 邊 讀 書 邊 打 工 的 日 子 不 是 那 麼 容 易 的 。 我 拿 過 全 班 最 高 分 ， 也 得 過 全 班 最 低 分 ， 我 為 一 個 晚 上 的 小 費 能 上 百 元 而 狂 喜 ， 也 為 整 個 晚 上 的 小 費 沒 有 一 分 錢 而 傷 心 。 在 出 賣 自 己 廉 價 勞 動 力 的 同 時 ， 更 加 体 會 到 學 費 的 昂 貴 和 愛 心 的 珍 貴 。 好 不 容 易 湊 起 來 的 天 文 數 字 般 的 錢 ， 怎 麼 馬 上 就 沒 有 了 呢 ？ 這 些 笑 容 滿 面 的 學 校 官 員 怎 麼 這 麼 無 情 呢 ？ 為 什 麼 不 退 一 點 錢 給 我 呢 ？ 即 使 是 零 頭 也 好 呀 ！

　 　 不 知 道 抱 著 “ 愛 心 ” 哭 了 多 少 回 ， 也 不 知 道 幻 想 過 多 少 次 仍 能 在 家 幸 幸 福 福 地 吃 媽 媽 做 的 飯 。 在 國 內 覺 得 很 平 常 的 事 情 ， 到 美 國 後 都 成 了 奢 侈 。 在 國 內 每 天 都 可 以 免 費 聽 媽 媽 嘮 叨 ， 但 到 了 美 國 ， 聽 媽 媽 嘮 叨 成 了 高 消 費 ； 在 國 內 ， 我 每 天 都 可 以 隨 意 吃 梅 子 ， 但 在 美 國 ， 只 要 有 飯 吃 就 好 了 ， 哪 敢 消 費 昂 貴 的 梅 子 ？

　 　 據 說 ， 我 走 後 ， 中 國 的 物 價 上 漲 得 厲 害 ， 那 麼 ， 爸 爸 媽 媽 那 點 可 憐 的 退 休 工 資 該 更 不 經 用 了 ！ 而 我 最 痛 恨 自 己 常 常 是 入 不 敷 出 ， 沒 向 家 裡 寄 過 一 分 錢 。 當 然 ， 爸 爸 媽 媽 仍 舊 生 活 得 比 較 快 樂 ， 因 為 他 們 生 活 在 “ 總 有 一 天 ， 雲 雲 會 拿 了 獎 學 金 ， 找 到 好 工 作 ， 開 開 心 心 回 家 的 ” 期 待 裡 。

　 　 從 去 年 秋 拿 到 獎 學 金 的 那 一 刻 起 ， 便 馬 上 打 電 話 回 家 ， 說 寒 假 時 ， 聖 誕 爺 爺 一 定 會 載 我 回 家 ！

　 　 整 個 秋 學 期 我 都 幸 福 無 比 。 三 年 了 ， 第 一 次 想 在 美 國 放 聲 歌 唱 。 回 家 前 的 那 一 個 星 期 ， 我 簡 直 激 動 得 睡 不 著 覺 。 硬 撐 著 把 期 末 考 試 考 完 了 ， 便 拜 託 教 會 裡 的 朋 友 ， 無 論 如 何 也 得 捨 命 賠 君 子 ， 開 車 載 我 去 購 物 一 趟 ， 因 為 我 想 把 我 的 愛 心 裝 滿 一 箱 帶 回 國 去 。

　 　 買 禮 物 時 的 那 種 自 豪 與 幸 福 ， 我 這 一 輩 子 都 刻 骨 銘 心 。

　 　 長 沙 机 場 ， 老 遠 就 見 姐 姐 、 姐 夫 笑 容 滿 面 地 向 我 招 呼 。 走 近 看 ， 發 現 還 有 一 個 “ 小 蘿 蔔 頭 ” 也 在 怯 怯 地 招 手 呢 ， 這 大 概 是 他 們 的 寶 貝 兒 小 寶 。 我 出 國 前 ， 他 還 是 個 嬰 兒 。 現 在 不 但 會 說 話 ， 會 甜 甜 地 叫 我 “ 阿 姨 ” ， 而 且 還 會 走 路 跑 步 了 。 看 到 小 寶 長 得 這 麼 大 ， 我 更 加 深 刻 地 意 識 到 ： 我 離 家 太 久 了 ！ 姐 姐 、 姐 夫 還 是 老 樣 子 ， 依 然 年 輕 漂 亮 。 只 是 爸 爸 媽 媽 ， 據 說 是 今 天 天 冷 ， 加 上 小 車 又 坐 不 下 這 麼 多 人 ， 所 以 ， 在 家 等 著 呢 。

　 　 家 裡 住 的 還 是 原 來 的 老 房 子 。 只 是 ， 親 愛 的 媽 媽 比 我 想 像 中 好 像 老 了 些 ， 而 媽 媽 見 了 我 ， 馬 上 就 “ 抱 怨 ” ： 你 怎 麼 又 黑 又 瘦 了 ？ 原 來 在 家 時 白 白 胖 胖 的 。 我 知 道 媽 媽 的 審 美 觀 有 點 與 眾 不 同 ， 現 在 流 行 偏 瘦 為 美 ， 但 媽 媽 卻 認 為 那 是 營 養 不 良 ， “ 胖 乎 乎 ” 的 我 肯 定 比 電 視 裡 “ 瘦 骨 嶙 峋 ” 的 模 特 兒 好 看 ！ 也 許 是 因 為 媽 媽 以 前 過 苦 日 子 過 得 太 多 了 ， 所 以 認 為 吃 得 多 ， 長 得 胖 就 是 營 養 好 的 表 現 。 我 以 前 在 媽 媽 的 精 心 培 養 之 下 ， 營 養 確 實 有 點 過 剩 。 這 回 去 了 美 國 ， 算 是 對 美 國 作 了 貢 獻 ， 把 過 剩 的 營 養 全 部 捐 獻 掉 了 。

　 　 可 是 ， 爸 爸 呢 ？ 我 親 愛 的 爸 爸 呢 ？ 去 參 加 周 潔 的 婚 禮 去 了 。 周 潔 是 我 爸 爸 最 好 的 同 學 的 女 兒 。 媽 媽 說 ， 本 來 都 拒 絕 了 ， 說 是 要 在 家 等 你 。 但 周 潔 打 了 好 幾 次 電 話 說 只 是 去 吃 一 頓 晚 餐 。 她 家 與 我 家 關 係 好 得 不 同 尋 常 ， 她 又 是 我 父 母 看 著 長 大 的 ， 所 以 ， 家 裡 一 定 要 派 個 代 表 。 於 是 ， 爸 爸 就 只 好 榮 幸 地 當 代 表 了 。

　 　 我 把 我 的 愛 心 箱 子 打 開 ， 我 原 以 為 他 們 見 到 滿 滿 的 愛 心 ， 會 很 高 興 ， 甚 至 會 有 點 激 動 。 但 好 像 只 有 小 寶 做 到 了 這 點 ， 不 但 迫 不 及 待 地 要 馬 上 吃 巧 克 力 ， 手 上 還 拚 命 折 騰 著 美 國 玩 具 。 媽 媽 則 堅 持 一 定 要 先 給 我 做 飯 吃 ， 因 為 她 堅 信 我 旅 途 太 辛 苦 ， 而 且 飛 机 上 肯 定 沒 什 麼 好 吃 的 ， 所 以 她 事 先 已 準 備 好 飯 菜 了 。 現 在 只 炒 一 下 ， 很 快 。

　 　 我 知 道 媽 媽 絕 對 不 會 只 炒 一 下 ， 因 為 她 很 心 痛 我 捐 掉 的 “ 過 剩 的 營 養 ” 。 我 這 次 回 家 ， 她 肯 定 更 要 “ 精 心 培 養 ” ， 爭 取 把 我 補 得 營 養 綽 綽 有 餘 呢 。 所 以 ， 我 的 便 餐 就 成 了 三 菜 一 湯 ， 外 加 兩 個 冷 碟 ， 一 碗 我 最 喜 歡 吃 的 長 沙 “ 臭 豆 腐 ” 。 我 一 個 人 狼 吞 虎 嚥 ， 全 盤 掃 光 。

　 　 吃 飽 喝 足 之 後 ， 還 真 的 有 點 睡 意 朦 朧 ， 想 起 回 家 前 的 這 兩 個 星 期 ， 真 的 沒 有 一 天 睡 過 好 覺 。 只 是 爸 爸 怎 麼 還 不 回 來 呢 ？ 這 結 婚 盛 宴 也 吃 得 太 久 了 ！ 媽 媽 說 不 用 等 了 ， 我 一 路 上 太 辛 苦 ， 還 是 早 點 睡 好 了 ， 第 二 天 醒 來 時 見 也 是 一 樣 。 可 我 一 口 咬 定 我 不 累 ， 也 不 想 睡 ， 就 想 見 爸 爸 ！

　 　 於 是 ， 我 們 又 等 了 近 一 個 小 時 。

　 　 可 是 ， 我 還 是 想 見 爸 爸 ！ 我 想 今 晚 就 把 “ 愛 心 ” 給 爸 爸 ！ 媽 媽 姐 姐 ， 你 們 想 睡 ， 早 點 睡 好 了 ， 我 看 看 報 紙 繼 續 等 ， 反 正 已 經 等 了 三 年 了 ， 不 在 乎 再 多 等 一 會 兒 。

　 　 媽 媽 見 我 這 麼 固 執 ， “ 嘩 ” 地 一 下 眼 淚 就 出 來 了 。 “ 雲 雲 啊 ， 你 不 用 等 了 ， 爸 爸 他 他 … … ” 媽 媽 已 經 泣 不 成 聲 了 ， 姐 姐 也 哭 了 。

　 　 一 切 都 明 白 了 ！ 今 天 根 本 就 沒 有 什 麼 婚 禮 ！ 他 們 是 怕 我 太 累 ， 準 備 讓 我 今 天 睡 個 好 覺 ， 明 天 再 告 訴 我 的 。 爸 爸 其 實 在 我 考 期 末 考 試 時 就 因 心 臟 病 突 發 去 世 了 。 因 為 怕 影 響 我 考 試 ， 加 上 我 考 完 試 馬 上 就 回 家 ， 所 以 大 家 就 決 定 等 我 回 來 之 後 再 告 訴 我 。 不 過 ， 爸 爸 去 世 之 前 ， 還 很 開 心 地 知 道 ， 他 的 乖 乖 女 馬 上 就 要 回 來 了 。

　 　 屈 指 一 算 ， 其 實 就 是 九 天 之 差 呀 ！ 九 天 … …

　 　 九 天 成 了 我 終 身 的 遺 憾 ！

　 　 是 我 的 錯 ！ 是 我 的 錯 ！ 我 回 來 晚 了 ！ 我 回 來 晚 了 ！ ！

　 　 爸 爸 ， 你 就 真 的 永 遠 不 回 家 了 嗎 ？ 我 已 經 回 家 了 ， 你 也 回 家 吧 ， 回 家 吧 … …

　 　 多 少 次 在 夢 中 呼 喚 著 爸 爸 ， 而 今 好 像 也 只 能 再 繼 續 如 此 了 。

　 　 始 終 無 法 相 信 三 年 前 那 一 別 就 真 的 成 了 永 別 。 美 國 其 實 並 不 值 得 我 付 出 這 麼 多 ！ 爸 爸 真 的 就 永 遠 不 回 家 了 嗎 ？ 我 的 “ 愛 心 ” 還 等 著 你 打 開 呢 ！

　 　 我 在 長 沙 長 了 二 十 多 年 ， 去 年 冬 天 是 我 有 生 以 來 覺 得 最 冷 的 一 年 ， 我 因 此 得 了 重 感 冒 ， 並 且 無 望 地 知 道 ， 這 感 冒 一 直 感 到 心 裡 ， 一 輩 子 也 醫 不 好 了 。

　 　 我 堅 持 不 要 家 人 送 我 去 机 場 ， 我 仍 舊 帶 了 兩 個 箱 子 ， 只 是 比 上 一 次 小 一 點 ， 箱 子 裡 仍 舊 裝 滿 了 大 家 的 “ 愛 心 ” 。 不 過 ， 這 回 箱 子 沒 有 超 重 ， 超 重 的 是 我 永 遠 也 無 法 癒 合 的 心 。

　 　 我 帶 了 一 件 爸 爸 的 衣 服 ， 心 想 ， 這 回 爸 爸 總 算 可 以 和 我 一 起 去 美 國 了 ， 就 算 是 爸 爸 陪 我 同 去 美 國 了 。 只 是 ， 我 從 未 告 訴 過 別 人 ， 自 那 個 冬 天 起 ， 我 流 淚 的 時 候 ， 學 會 了 呼 喚 “ 天 父 ！ ” □

　 　 作 者 現 在 美 國 西 喬 治 亞 州 立 大 學 邊 讀 會 計 邊 教 中 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