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下的人面獅身像

－ － 《 詩 篇 》 ７ ３ ： ２ ０

“ 我 記 得 ！ 那 時 候 我 還 是 個 小 孩 子 ， 可 是 對 那 座 雕 像 ， 印 象 卻 非 常 深 刻 。 ” 瑞 琪 褐 色 的 眼 睛 突 然 亮 了 起 來 ， 不 言 而 喻 的 興 奮 之 情 ， 濃 濃 地 寫 在 臉 上 。 “ 那 座 雕 像 十 分 巨 大 雄 偉 ， 有 著 君 王 的 臉 孔 ， 蓄 著 鬍 鬚 。 身 子 卻 是 獅 子 的 樣 式 ， 還 有 一 對 翅 膀 。 最 奇 妙 的 是 ， 它 散 發 出 黝 藍 的 色 澤 … … ” 瑞 琪 是 我 的 一 位 美 國 朋 友 ， 小 時 候 住 在 紐 約 。 她 曾 經 在 紐 約 市 立 博 物 館 內 ， 親 眼 見 到 古 代 亞 述 帝 國 遺 留 下 來 的 ， 護 守 帝 王 宮 殿 大 門 的 人 面 獅 身 護 衛 神 祇 。 雖 然 事 隔 多 年 ， 我 在 她 晶 亮 的 眼 神 裡 ， 彷 彿 仍 可 以 看 見 ， 那 個 巨 碩 神 祇 的 倒 影 森 然 佇 立 ， 氣 魄 雄 偉 ， 睥 睨 一 切 。

　　1845年 ， 英 國 考 古 探 險 家 雷 亞 公 爵 (Sir Austen Henry Layard)在 現 今 伊 拉 克 北 邊 的 沙 漠 之 中 ， 尋 找 到 一 片 大 而 神 秘 的 亞 述 古 塚 。 這 個 古 塚 ， 已 經 隱 埋 在 大 漠 下 有 二 十 五 個 世 紀 之 久 。 隨 之 同 葬 的 ， 是 歷 代 亞 述 帝 王 的 尊 貴 風 華 。

　　雷 亞 公 爵 和 他 的 後 繼 者 ， 陸 續 掘 出 數 以 千 計 的 雕 刻 ， 浮 雕 和 碑 文 。 他 們 更 在 當 時 的 土 耳 其 古 城 卡 拉 (Calah)， 挖 掘 出 公 元 前 九 世 紀 ， 亞 述 君 王 阿 叔 納 斯 波 二 世 (Ashurnasirpal II )的 宮 殿 。 瑞 琪 說 起 的 雕 像 ， 就 是 駐 守 在 阿 叔 納 斯 波 皇 宮 內 宮 大 門 前 的 守 護 神 。

　　守 護 神 有 著 君 王 的 莊 嚴 面 容 ， 蓄 著 長 而 捲 的 鬍 鬚 ， 頭 戴 高 聳 鑲 嵌 牛 角 的 冠 冕 。 身 軀 是 牛 或 馬 的 樣 式 ， 体 態 雄 健 ， 筋 腱 分 明 。 軀 幹 兩 旁 展 開 強 韌 的 老 鷹 羽 翼 ， 一 副 振 翅 欲 飛 的 樣 子 。 雕 像 最 突 出 的 特 徵 ， 是 它 的 第 五 隻 腳 。 從 前 方 觀 看 ， 這 第 五 隻 腳 稍 微 上 揚 ， 好 像 將 要 騰 空 跳 躍 似 的 ； 若 是 從 側 面 看 ， 卻 又 端 立 穩 當 ， 莊 重 不 可 動 搖 。 它 們 被 安 置 在 宮 殿 大 門 兩 邊 和 帝 王 內 寢 的 門 口 ， 目 的 是 護 衛 帝 王 ， 不 受 到 任 何 邪 惡 的 侵 害 。

　　這 個 奇 特 詭 異 ， 卻 又 充 滿 無 比 力 量 的 雕 像 ， 似 乎 就 是 亞 述 帝 國 的 一 個 象 徵 。

　　亞 述 人 是 一 個 實 踐 極 端 民 族 主 義 和 帝 國 主 義 的 民 族 。 挖 掘 出 來 的 宮 殿 浮 雕 中 ， 許 多 都 是 描 述 亞 述 人 好 戰 狠 鬥 的 特 性 。 這 些 浮 雕 描 述 了 敵 人 的 屈 辱 挫 敗 ， 和 屍 首 遍 地 的 情 景 。 亞 述 戰 士 則 身 著 錦 衣 ， 刀 箭 齊 備 ， 還 出 現 在 有 輪 子 的 火 戰 車 上 。 同 時 ， 亞 述 帝 王 在 戰 爭 和 狩 獵 的 景 象 中 ， 被 塑 造 成 為 尊 貴 、 榮 耀 的 極 至 。 他 面 對 敵 人 、 猛 獅 毫 無 懼 色 ， 常 是 長 矛 在 握 ， 一 手 刺 穿 敵 人 肺 腑 ， 或 是 雄 獅 粗 壯 的 咽 嚨 。

　　亞 述 君 王 自 公 元 前 十 四 世 紀 末 ， 于 西 亞 北 邊 建 立 了 第 一 個 朝 代 。 從 此 南 征 北 討 ， 到 了 公 元 前 九 世 紀 ， 阿 叔 納 斯 波 二 世 積 極 向 外 擴 張 ， 西 進 到 達 地 中 海 ， 沿 途 大 肆 擄 掠 ， 火 燒 城 市 。 他 對 待 俘 虜 極 其 殘 酷 ， 方 式 有 剝 皮 ， 割 鼻 子 、 耳 朵 和 手 指 。 他 將 俘 虜 的 頭 顱 堆 積 成 山 丘 ， 放 在 城 牆 外 ， 目 的 是 警 戒 任 何 想 背 叛 他 的 人 。 他 使 亞 述 帝 國 在 當 時 的 西 亞 ， 變 成 人 人 驚 恐 的 名 字 。

　　亞 述 人 信 奉 許 多 神 明 ， 其 中 亞 述 (Assur)是 戰 神 ， 也 是 亞 述 帝 國 的 護 國 神 。 亞 述 君 王 阿 叔 納 斯 波 二 世 ， 他 的 名 字 就 是 “ 亞 述 神 是 繼 承 者 的 保 護 ” 的 意 思 。 亞 述 人 相 信 ， 亞 述 神 代 表 著 力 量 和 勝 利 ， 他 賦 予 亞 述 君 王 權 杖 、 冠 冕 和 無 比 的 能 力 。 而 一 切 的 戰 爭 ， 土 地 的 佔 領 ， 都 是 為 著 榮 耀 他 。

　　阿 叔 納 斯 波 的 宮 殿 內 ， 有 一 段 碑 銘 ， 不 斷 出 現 在 各 處 ， 所 以 被 稱 為 “ 典 型 碑 文 ” 。 從 這 段 碑 文 當 中 ， 我 們 好 像 可 以 看 到 尊 貴 驕 傲 的 亞 述 君 王 ， 高 坐 在 寶 座 上 ， 一 副 君 臨 天 下 的 自 滿 神 態 － －

　　“ 這 是 阿 叔 納 斯 波 的 宮 殿 － － 他 是 亞 述 神 的 的 祭 司 ， 諸 神 所 鍾 愛 者 ， 他 在 眾 神 當 中 最 強 健 。 他 極 有 勢 力 ， 是 宇 宙 的 君 王 。 他 是 亞 述 的 王 ， 阿 達 尼 若 瑞 的 孫 子 ， 偉 大 的 王 ， 強 健 的 王 ， 宇 宙 的 王 … … 他 信 靠 亞 述 神 他 的 主 ， 他 在 四 方 之 內 無 敵 手 。 他 是 極 好 的 牧 者 ， 不 畏 懼 戰 鬥 ， 像 強 力 的 洪 水 ， 無 人 能 征 服 。 他 讓 不 順 從 者 臣 服 於 他 ， 使 所 有 人 隸 屬 於 他 。 他 踐 踏 敵 人 的 頸 項 ， 踩 碎 所 有 仇 敵 。 他 擊 破 強 者 的 力 量 ， 在 近 處 或 遠 處 ， 他 都 信 靠 諸 神 、 他 的 主 。 他 的 手 征 服 所 有 地 土 ， 山 岳 ， 並 接 收 朝 貢 ， 擄 掠 俘 虜 ， 在 全 地 建 立 他 的 威 望 。

　　“ … … 阿 叔 納 斯 波 是 最 崇 高 的 王 子 ， 他 敬 畏 諸 神 、 有 能 力 的 主 ， 征 服 城 市 和 山 嶺 到 極 處 。 他 是 眾 主 之 君 王 ， 滅 絕 邪 惡 者 ， 光 華 是 他 的 冠 冕 。 他 毫 無 畏 懼 ， 是 嚴 厲 的 領 袖 ， 消 滅 異 己 。 他 是 榮 耀 的 君 王 、 牧 者 、 四 方 的 保 護 者 ， 他 口 中 的 話 語 可 以 摧 毀 山 和 海 。 從 日 出 到 日 落 ， 諸 王 同 認 他 是 唯 一 主 宰 。 ”

　　一 些 學 者 相 信 ， 不 僅 亞 述 君 王 將 自 己 提 升 到 至 高 無 上 的 地 位 ， 亞 述 列 王 顯 然 在 當 時 周 圍 屢 次 被 侵 擾 、 襲 擊 的 鄰 國 中 ， 也 被 認 為 是 替 天 行 道 者 。 在 當 時 ， 有 許 多 經 歷 過 亞 述 的 殘 酷 入 侵 ， 和 無 理 的 軍 事 佔 領 的 國 家 ， 以 色 列 就 是 其 中 之 一 。 猶 大 國 的 一 位 先 知 以 賽 亞 ， 曾 這 樣 說 過 ： “ 主 必 使 大 河 翻 騰 的 猛 然 沖 來 ， 就 是 亞 述 王 ， 和 他 所 有 的 威 勢 。 必 漫 過 一 切 的 水 道 ， 漲 過 兩 岸 。 必 沖 入 猶 大 ， 漲 溢 氾 濫 ， 直 到 頸 項 。 以 馬 內 利 啊 ， 他 展 開 翅 膀 ， 遍 滿 你 的 地 … … ” 先 知 在 這 裡 ， 是 對 以 色 列 人 民 發 預 言 。 以 色 列 人 背 棄 曾 經 將 他 們 從 埃 及 為 奴 之 地 ， 拯 救 出 來 的 耶 和 華 ， 而 遭 到 審 判 。 先 知 的 預 言 果 然 應 驗 ， 亞 述 帝 國 在 公 元 前 722年 殲 滅 了 以 色 列 國 。 而 南 面 的 猶 大 國 雖 得 倖 免 ， 卻 幾 乎 成 了 亞 述 的 附 庸 國 。

　　然 而 ， 當 時 猶 大 國 的 另 一 位 先 知 那 鴻 ， 感 慨 於 亞 述 帝 國 的 殘 暴 和 邪 惡 ， 說 出 心 中 深 切 的 哀 痛 ： “ 禍 災 ， 這 流 人 血 的 城 ， 充 滿 謊 詐 和 強 暴 。 搶 奪 的 事 ， 總 不 止 息 。 ” 先 知 所 指 的 是 亞 述 的 首 都 尼 尼 微 ， 它 在 當 時 是 一 切 富 足 、 繁 華 和 興 盛 的 代 表 ， 同 時 也 是 暴 力 、 欺 詐 和 淫 亂 的 匯 集 處 。 城 內 靠 近 皇 宮 的 地 方 ， 有 一 座 伊 斯 他 (Ishtar)古 廟 ， 伊 斯 他 是 尼 尼 微 的 保 護 神 之 一 。 這 座 高 聳 堅 固 的 城 堡 ， 不 但 顯 示 了 亞 述 帝 國 的 尊 榮 和 實 力 ， 也 給 亞 述 人 民 帶 來 一 種 戰 無 不 勝 的 恢 弘 氣 勢 。

　　趾 高 氣 昂 的 亞 述 君 王 ， 陶 醉 在 這 輝 煌 的 成 就 和 光 耀 的 戰 績 中 ， 計 劃 更 迅 速 地 擴 張 版 圖 ， 以 享 有 舉 世 無 雙 的 尊 貴 、 權 力 和 榮 耀 。 可 是 亞 述 國 的 內 部 力 量 ， 此 時 已 經 因 暴 力 的 腐 蝕 而 衰 弱 許 多 。 而 歷 代 亞 述 帝 王 慘 無 人 道 的 暴 君 統 治 ， 更 樹 立 了 不 可 勝 數 的 敵 人 。 公 元 前 五 世 紀 的 希 臘 歷 史 學 家 ， 被 稱 為 歷 史 學 家 之 父 的 希 羅 多 德 (Herodotus)， 提 到 亞 述 帝 國 曾 經 “ 主 宰 亞 洲 北 部 五 百 二 十 年 之 久 ” 。 在 這 期 間 ， 許 多 民 族 勇 敢 地 反 抗 “ 亞 述 帝 國 的 奴 役 ， 為 要 獲 得 自 由 ” 。 結 果 在 公 元 前 612年 ， 當 時 亞 述 的 殖 民 地 巴 比 倫 決 定 獨 立 ， 聯 合 了 米 底 亞 的 軍 隊 ， 進 攻 亞 述 。

　　如 今 保 存 在 英 國 博 物 館 中 的 一 部 巴 比 倫 史 ， 是 這 樣 記 載 亞 述 帝 國 的 最 後 一 段 歷 史 ： 在 亞 布 月 （ month of Abu)中 ， 尼 尼 微 城 最 後 被 掠 奪 了 。 軍 隊 攻 陷 了 該 城 ， 守 軍 被 殺 個 片 甲 不 留 ， 使 這 城 市 變 成 殘 垣 敗 瓦 。

　　這 又 應 證 了 先 知 那 鴻 的 話 ： “ 耶 和 華 已 經 出 令 ， 指 著 尼 尼 微 說 ， 你 名 下 的 人 必 不 留 後 。 我 必 從 你 神 的 廟 中 ， 除 滅 雕 刻 的 偶 像 ， 和 鑄 造 的 偶 像 ； 我 必 因 你 鄙 陋 使 你 歸 於 墳 墓 。 ” 刀 劍 為 亞 述 帝 國 建 立 了 尊 榮 ， 也 帶 來 了 恥 辱 。 亞 述 人 在 為 自 己 的 軍 事 力 量 驕 傲 的 同 時 ， 又 成 為 暴 力 邪 惡 的 奴 隸 。 他 們 以 殘 害 人 類 的 生 命 ， 來 提 高 自 己 的 威 望 和 權 柄 ， 甚 至 在 其 中 得 到 無 比 的 樂 趣 。 尼 尼 微 的 被 劫 掠 ， 也 是 該 城 的 各 樣 淫 亂 罪 惡 造 成 的 直 接 結 果 。 而 亞 述 君 王 一 心 倚 賴 的 亞 述 、 以 斯 他 諸 神 ， 他 們 的 名 字 不 再 被 紀 念 和 敬 拜 。 他 們 的 能 力 和 權 勢 ， 已 隨 著 亞 述 帝 國 一 起 毀 滅 。

　　在 歷 史 上 眾 多 迭 起 迭 落 的 民 族 當 中 ， 亞 述 帝 國 是 別 具 悲 劇 性 和 諷 刺 性 的 。 有 感 於 亞 述 帝 國 從 享 有 無 比 尊 榮 到 卑 微 殘 喘 ， 考 古 學 家 雷 亞 公 爵 在 廢 墟 旁 ， 面 對 曾 經 守 護 亞 述 君 王 宮 殿 的 ， 巨 碩 的 人 面 獅 身 雕 像 ， 說 過 ： “ 往 昔 帝 國 的 奢 華 和 文 明 ， 現 在 已 被 殘 垣 和 土 塚 取 代 。 人 面 獅 身 守 衛 過 的 宮 殿 ， 現 在 農 夫 正 在 犁 耕 ， 玉 米 田 波 浪 起 伏 … … ”

　　天 下 人 間 ， 除 了 那 位 賜 人 類 生 命 者 所 建 立 的 國 度 ， 其 他 的 ， 無 論 曾 經 多 麼 顯 赫 ， 轉 瞬 間 也 便 與 時 光 同 埋 葬 。 剩 下 的 只 有 那 不 變 的 狂 風 和 怒 濤 ， 變 幻 的 雲 空 與 荒 涼 的 大 地 。 它 們 彷 彿 在 不 斷 地 提 醒 世 人 ， 他 們 本 像 的 卑 微 。 也 許 ， 這 些 才 是 真 正 的 歷 史 ， 真 正 的 遺 跡 吧 ！ □

作 者 獲 美 國 文 化 人 類 學 碩 士 。 現 住 洛 杉 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