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德
你是帶著槍傷受洗的。 槍眼緊緊地靠著脊椎骨的下端,再朝上一點,你說你會終生癱瘓。你說你感謝主。聽你這麼說,我的眼睛溼潤了,有許多感慨。 人世坎坷,誰無斷腸處?朱淑真嘆個人身世之悲哀,“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她把自己的詩詞集命名為《斷腸集》。而魏武帝曹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他另有一番心境:“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夕陽西下時,人能高歌,夕陽無限好。也可低吟,枯藤,老樹,昏鴉。一切取決於人向哪裡看,要看的是什麼。 你在人極度悲傷的斷腸處,回頭了。回頭了,你就看見了耶穌。看見耶穌,於是,你和我們同唱一百多年前傳下來的歌:無論何環境,我已被主引領,我心靈得安寧。 我很早就盼你有一天能受洗,回到主的家中,但怎麼也想不到你要帶著槍傷受洗。 第一次與你見面,在美國朋友的家中。聽你的口音,有京味,滿親切的。我想起了在北京讀書時的許多個中午,在一棵大樹下,聽幾個北京同學侃大山。北京人侃,能把太行和王屋兩座大山統統侃(砍)掉。從皇帝到妓女,都敢拿來調侃,中間還夾著小道的,大道的,及其說不准什麼道的消息。北京腔,特別是那拉長的您,還有哪,特適合侃,有味。 你能侃,是祖傳,還是地方遺傳,說不清。你侃的還真有獨到之處:在不緊不張慢條斯理中透出幾分幽默。我也不怯侃,說跟北京人學的。你反駁,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天生的。反正,你來我去,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們就這麼侃下來了。一晃,數年了。 到那年我信主,我們的話題變了,談起了耶穌。人若真心談論耶穌,不論他贊成還是反對,都有幾分嚴肅在內,容不得侃。你我正是如此。我作見証,你說信耶穌好。我邀請你到教會和團契中來,你說好我來。你來了。從你家開車在高速公路上跑五十多分鐘,到我們教會來了。我說真不好意思,你說小意思。 你我都沒料到,那車引起了個大意思。禮拜六黃昏,你到公寓前的停車場修理一下你的老破車,准備禮拜天去教會。你蹲下不久,你太太就聽到了“砰”的一聲。你們沒想到會是人打槍,就是想到打槍,也想不到把你當成了靶子。你們一向規規矩矩地住在那裡過小日子,從沒招誰惹誰的,打你們幹什麼?等你感覺到大事不好時,你後來告訴我,你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 瞄准了你打的那個人,是美國少年,十三、四歲。聽他律師說他沒有什麼白種人與黃種人的種族偏見。他家大人把槍放在抽屜裡,他拿出來了,要玩,用活人當靶子玩。是什麼人他沒挑剔,瞄准了人,射擊,就打中了。旁邊還有幾個同學看著。 你太太是深夜十一點半左右給我打電話的。她哭了。問我怎麼辦。我一下子蒙了,不知怎麼辦。我一再重覆地說,你要禱告。讓他禱告。我們一起禱告,求上帝保佑他。 是夜,我禱告了,但無法深入。我腦子裡總是在盤旋著為什麼。上帝啊,這到底是為什麼!但沒有答案。最後,我把全部的渴望放在一句話中,上帝,你救他一命。 幾年來,幾經風雨,落了幾多傷心淚,我才明白了一點馬丁路德的話:你若要做基督的一朵百合花或玫瑰花,你就得行在荊棘之地。在這樣的時候,問上帝我做了什麼,你竟如此對待我,是無濟於事的。自認屬靈,告訴別人,別哭了,這是上帝允許的,則近於冷酷。人在此時,需要的不是解釋,教誨,更不是指責。苦難中,人需要上帝的安慰。悲哀時,斷腸人要與耶穌同哭。是真朋友,這時伸出的是一只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傷口,眼淚一滴滴落下。 第二天晚上,你太太來電話說,老范,禱告還真靈。他昨天還全身哪兒也不能動彈,今天上午,腿能動了。我看到了神在扶持著你。 第三天上午,在病房見到了你。我哭了。我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失聲地哭著為你禱告。我淚如雨下,是聖靈感動了我,讓我為你哭泣。我的眼淚是我的心。我的幫助是我哭泣中的祈禱。 你也哭了。但你沒有抱怨神,你一再說感謝神,神保佑了你。你說你信主了。 那顆罪惡的子彈,使你看到了神對你的旨意:成為神的兒女。 人哪,你真如帕斯卡爾所說: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你;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你死命了。 但人哪,你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你這能思想的蘆葦。你如何思想,如何思想你自己?只有當你想明白了你的脆弱—-一根蘆葦,你才會開始認識你自己。那時,你就會隨著保羅一起說: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 作者來自中國遼寧,現居美國芝加哥。著有海外校園叢書《我為什麼不願成為基督徒》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