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虹
很多年前,我回老家探親,有天在路口等人,碰見了我小時候的同學。她是個漂亮的女孩,相當開朗,可是不大聰明,念到初中畢業,就迫不及待地跟書本告別了。見到我,她樂呵呵地打了個招呼,然后站在路口,跟我閑扯起來。忘了因為什麼,我提到了地球是圓的,她立刻瞪大兩眼,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她說:“真是瞎說!誰說地球是圓的?”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都什麼年頭了,居然有人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就算她書念得不好,可難道沒上過小學常識課?我不禁有些忿忿然。我說:“當然是圓的,否則怎麼叫地球?” 她不但不羞愧,反而笑了起來。她大聲大氣地說:“啊呀,你真是念書念多了。地球是圓的!你看看,它哪里是圓的?怎麼會是圓的?” “當然看不出來,因為它太大了。” 她笑得更凶了。她大概想:“這個小時候挺聰明的女孩,怎麼上了大學,反如此愚笨?”我轉身往遠處望去。我等的人怎麼還沒有來?我有些不耐煩了。回過頭來,我不肯死心地又加了一句:“如果我們往一個方向一直走,最后就會走回我們所在的地方。” 她還是自顧自地笑,我的話根本不往她心里去。她的笑不但理直氣壯,甚至還帶著幾分識破真相的自得,不跟我較真的大度,倒讓我禁不住有點發窘,好像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偏讓她發現了。那一天,我等的人到得很晚,所以我有時間告訴她,我們的眼睛的局限,環球航行,和太陽系的結構,等等。按說,以我四年的理論物理訓練,糾正她,該綽綽有餘吧?可是末了,她還是說:“真是瞎說!虧你還上過大學。” 如今再想起這個女孩,我不再驚詫,也不復鄙夷。這些年來,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場合,從他人,也從自己,我不只一次經驗過淺薄而不自知,自大而不自覺。對人對事對真理對信仰,我們其實也常常持守這樣的態度。只不過,我們的話題可能聽起來比較高級,我們的批評可能包裝得富有邏輯,由于受過較長時間的(不敢說較好的)教育,我們掩飾自己自義、自得、自傲真相的本領也比較大。藉著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的人物,通過不同的詞匯,不同的語調,同樣的場景和故事反反復復在各地上演,跟歷史的長河一樣長,跟人類前面的路程一樣遠。□ 作者來自山東,現居美國印第安那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