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酒店》

──从浪漫时代到写实主义时代的人性观

          陈韵琳

  冉阿让帮珂赛特举起水桶那一刻,珂赛特的命运从此改变了。

  《悲惨世界》与《酒店》的时代差异

  当维克多 雨果写出《悲惨世界》时,他已经历过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理想主义时代 从法国大革命到1848年的“二月革命"。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透过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是可以达到的;社会的阴暗,肇因于人性内在深处的高贵天性被不健全的社会制度 世袭贵族 所压抑,只要改善制度,社会就不会再有弱肉强食的苦难了。正是这种确信,使文人志士充满理想,敢献身、敢牺牲。这个时代也因其慷慨澎湃的热情,被标示为“浪漫主义时代"。

  1848年革命后数年间,路易 拿破仑破坏共和,自立为皇帝,称号拿破仑三世。雨果将这保守反动事件视为对理想的彻底反叛,他离开祖国,到英国一个可以遥望法国海岸的小岛定居,直到1870年拿破仑三世下台,成立第三共和,雨果才终于回到法国。

  就是在流亡的这段时间,雨果以其热情的愤怒,写出后来被拿破仑三世再三围堵、不肯让其在法国有影响力的诗集《惩罚集》,以及世界名着长篇小说《悲惨世界》。尽管前者是诗、后者是小说,但同样都是描写百姓的苦难,控诉不合理的政权,表达对共和政府的期待。

  1870年民主共和稳定发展后,人类思想史走向另一个重大转折,就是“写实主义"的兴起。这时期跟浪漫时代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再用强烈的理想与热情描述时代的伟大崇高,作家开始冷静地分析社会问题、分析人性,笔调因冷静而显得冷酷无情。

  写实主义作家如此地抗拒崇高、高贵、伟大,只描写可以看的见的真实社会,不仅是因为科学主义带出来的“只描写看得见的事物"的写实风潮,也是由于对过去时代理想热情的幻灭。因为他们发现,中产阶级成为社会中坚,并不比贵族时代高明多少;在社会中,继续潜藏着阴暗面悲剧面,根本没有透过民主革命而去除。所有自由、平等、博爱的革命理想,如今被证实为只有局部的意义,因为中下阶层的小人物被中产阶级出卖、牺牲、彻底忽略了。于是写实主义时代,预藏了未来的马克斯无产阶级革命的种子。

  对中产阶级的幻灭感,对下层社会小人物的怜悯,导致艺术家、作家纷纷把焦点移到下层社会,也使他们被有钱有权的中产阶级排斥,造成他们自身的苦难。这就是画家梵高与作家左拉所处的时代。

  因此从这文化思想史视野,我们便可以分析出来,何以同样是描述可怜的小人物,雨果的《悲惨世界》隶属浪漫时代,左拉的《酒店》隶属写实主义时代!他们两人尽管焦点都聚光在小人物,但雨果对崇高、伟大、理想甚至神圣的热情笃信,左拉文中已不再复现。这正是两本世界文学名着核心的差异!

  浪漫与写实的风格差异

  浪漫时代文学作品最典型的风格,就是善恶对立、戏剧性的情节与戏剧性的结束。譬如在《悲惨世界》中,芳汀与珂赛特母女都爱上大学生,但这两个大学生却是善恶对立的 芳汀爱的是始乱终弃的公子哥,珂赛特爱的是对爱情忠贞、又敢放弃贵族身份、投身时代洪流为中下阶层百姓奋力搏斗的正义的读书人。而抚养珂赛特的旅馆老板夫妇,也跟主角冉阿让形成善恶对立。

  至于浪漫时代最喜欢的高潮戏剧性呢,则是放在旅馆老板夫妇爱自己女儿虐待珂赛特,未料十多年后,他们的女儿暗恋大学生,大学生爱的却是珂赛特,导致女儿为大学生牺牲自己的性命。

  当然,最高潮的还是在1832年巷战那场中,冉阿让、沙威、大学生、旅馆老板女儿竟然都聚到一块儿,冉阿让又能有机会与沙威单独对峙,而冉阿让救走珂赛特深爱的大学生时,还碰到恶的代表 旅馆老板。太多巧合,让人一眼识穿是作者刻意铺陈高潮迭起的戏剧张力。

  这些善恶对立、戏剧性张力,在左拉作品中都没有。左拉作品中,善恶界线很模糊,从善到恶的过程缓慢渐进,除了心灵问题,更把视角置于很多环境上的无奈无力。左拉因着这种欠缺戏剧张力,被人评为细节太过繁琐。这其实是写实主义文学作品的特色。

  接下来我们再来分析对比作品中的角色素描。

  两个女人的比较

  《悲惨世界》与《酒店》,都以女人做为悲剧的核心人物。

  《悲惨世界》中的女主角芳汀,惨遭大学生始乱终弃,留下一个女孩给她自行想办法抚养。芳汀只好冒险把孩子托给路途中只见过一次面的旅馆老板夫妇,离开女儿去工厂工作养孩子。芳汀当时选中旅馆老板夫妇,只是因为见老板夫妇也有同龄女儿,心想,为人母者将心比心,或者会善待自己的孩子。

  未料这对夫妇从此苦待芳汀的女儿,却不断谎报孩子的需要,向芳汀索钱。当时的工厂工资少得根本无法让女人单独养活孩子,社会对未婚母亲的鄙视,又不给任何机会生存。芳汀努力多时,终于卖了自己的头发、卖了自己的牙齿后,下海为娼。

  芳汀又穷又病,还得不断应付旅馆老板夫妇的索钱,深怕钱没给,女儿就会被苦待。于是恶性循环,芳汀更穷更病。

  直到死前,芳汀都未能见到女儿,只能托孤给同情理解她的冉阿让。

  正是这个托孤行动,让小说后半部充满人性的高贵与伟大,珂赛特透过冉阿让有了美好的结局,芳汀的悲剧因此被冲淡了。

  不仅如此,雨果还将芳汀的悲惨、冉阿让养大芳汀女儿珂赛特的故事,置于即将发生重大革命的1830年代之前,让故事高潮伴随革命时代的高潮,以衬托出这些小人物的悲剧,最大咎因在于社会制度的不健全,无法避免弱肉强食。

  《酒店》中的女主角雪维丝的悲剧,一样开始于被一个男人兰地尔始乱终弃。不过,抛弃她的人跟她同样是中下阶层。这个男人爱慕虚荣好吃懒做,专门吃软饭。

  雪维丝个性坚毅,悲苦数天后随即面对现实独立起来。显然在1870年以后的共和年代,这样的女性比芳汀幸运,至少能被同社会阶层的人接纳,并能养活自己与孩子,虽然过得十分辛苦。

  雪维丝后来遇上一个同样阶层的好男人,并结了婚,曾有数年美满的日子。雪维丝梦想着自己开一家洗衣房,过过自己当家作主的老板生涯。

  谁知道丈夫库柏在一次做工盖屋过程中,因为看到对面的小女儿招手分了心,从高处摔下,差点死掉。夫妇俩辛苦数年,一场灾变使得一切积蓄化为乌有。库柏在这个过程中心灰意懒、怨天尤人,渐渐无法自拔,开始了混玩酗酒的生涯。

  更糟的是,库柏却又引狼入室,把暂时找不到软饭可吃的兰地尔带回家来,老实地将兰地尔视为推心置腹的好友。

  于是雪维丝得养两个好吃懒做、酗酒、饱食终日的男人。雪维丝最终的结局,是被兰地尔、库柏吃垮喝垮后,兰地尔再度离开,库柏酒精中毒疗养院进出数次后死去,雪维丝自己也穷困潦倒而死。她的女儿娜娜,终于成为妓女。

  《酒店》中女人的悲剧,在左拉笔下,焦点不再置于上层社会对下层社会的不公平倾轧,而是中产阶级掌权、工商社会兴起后,下层社会劳力终生的虚空、无价值感。这些小人物有好有坏、也有从好变坏的过程,但很明显的都是平凡的。透过《酒店》显出的人性观与生命观,既不崇高也不伟大,充满琐碎,更没有从受苦中找到任何意义。

  两个八岁女孩的比较

  雨果与左拉,都透过孩子的受难,表达最让人动容的人间疾苦。

  《悲惨世界》中芳汀的女儿珂赛特,直到八岁,一直被旅馆老板德那第夫妇苦待。冉阿让出现的那一刻,正好是珂赛特夜间提着大水桶到林中打水,又害怕桶又吃重,边喘边哭边停停走走之时,冉阿让帮珂赛特举起水桶那一刻,珂赛特的命运从此改变了。她这一生都因冉阿让对芳汀的承诺,被保护得好好的,没有再受过任何苦。

  《酒店》中小女孩的受难就不是这么幸运了。一样是八岁的女童拉丽,母亲被父亲醉酒时活活打死,拉丽从此成熟成一个充满母性的女人。她负起保护弟弟妹妹的责任,当父亲酒醉要揍人时,她主动挺身被打。她想尽办法张罗饥饿的弟弟妹妹的吃食,把自己饿成营养不良到走路得扶着墙。拉丽全身瘦得只剩排骨,体无完肤,都是被打的痕迹。

  拉丽最终是病死的,她病中继续做家事照顾弟弟妹妹,直到再也起不来。父亲看她终日躺着,又要揍她,拉丽跟父亲说:“这次你不要揍我,因为我不要你日后后悔,我马上要死了。我一直不让你增加任何麻烦的。让我们和和气气道别吧。"然后,拉丽跟父亲交代弟弟妹妹一些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拉丽这种成熟的母性,与对酗酒父亲的逆来顺受,竟出自八岁的稚龄,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从头到尾,没有人出现来救拉丽,同情拉丽的雪维丝自身都难保。悲剧中没有对人性有任何崇高伟大的讴歌,拉丽的善良与责任感,绝不是讴歌人性的高贵,而是衬托出人世间最大的悲惨!

  拉丽与珂赛特的对比,只能说,《酒店》比《悲惨世界》,更是悲惨的世界。

  沙威

  有一个人物,在《悲惨世界》中举足轻重,但在《酒店》中并没有参照者,那就是沙威。

  雨果对沙威的刻划,比重与深刻层度,比之冉阿让绝不逊色。

  当沙威出场时,雨果这样描述他:“沙威是在监狱里出世的,他的母亲是一个抽纸牌算命的人,他的父亲是苦役犯。他成长以后,认为自己是社会以外的人,永远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他看见社会毫不留情地把两种人摆在社会以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不可解的刚毅、规矩、严紧的本质,面对他自身所处的游民阶层,却有说不出的仇恨。他便当了警察。"

  沙威的父亲和冉阿让一样,是社会边缘被遗弃的人。冉阿让被卞福汝主教感召,果真灵魂被赎,从此成为完人。而沙威,却选择作“驱逐一切社会边缘人"的警察。

  沙威不是坏人,他只是有个很不幸的身世,而这一生又从未像冉阿让般经历被饶恕被接纳。沙威把被社会遗弃的成长背景转化了,成为不肯饶恕接纳被社会遗弃者的人。

  雨果接着描述:“沙威由两种情感构成:尊敬官府、仇视反叛。"沙威无法判断,当社会体制不合理时,被社会遗弃的人可能并不是坏人,被社会优渥奉承的人可能无恶不作。“沙威刻苦、独居、克己、禁欲,从来不曾娱乐。他绝对公而忘私,是一个`凶顽的诚实人'……"雨果笔下的沙威,其实比冉阿让更有血有肉,我们几乎都可以感觉到沙威法律森严的背后,隐藏了一个曾被遗弃、缺乏关怀与爱的灵魂。正是这个沙威,使芳汀无处容身,毫不留情地让芳汀在死前还受到致命的一击,又使冉阿让终生逃窜。

  沙威一直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是在维护社会秩序、除暴安良、捍卫真理。他视将脱逃的冉阿让逮捕归案为此生最重要的使命。未料,在1832年巷战革命中,沙威被视为政府间谍被逮,交给了冉阿让。冉阿让有了大好时机可以报复,冉阿让却放他走了。这个举动震撼了沙威,让沙威随后又有机会逮捕冉阿让时,也放了冉阿让。

  剧情至此,出现沙威此生最大的冲突:沙威生平只有一种法律正义,但现在却出现跟法律正义很不相同的人道观 一个应当被消灭的人,突然变成可敬佩的人;而最让沙威震撼的,是竟然他自己也饶恕了、放走了苦役犯,他违反自己信守不渝的“法律正义"。

  沙威在矛盾纠结中,根本不晓得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原来过去的信仰是盲目的,过去的正直是黑暗的,他却依靠这盲目的信仰与黑暗的正直这么多年。他跟过去脱了节,又不知如何面对未来。在混乱中,沙威投塞纳河自杀了。

  就有血有肉、真真实实的人性而言,沙威的形象刻划其实比冉阿让更成功。雨果刻划出沙威法律正义的背后,隐藏的受创的成长经验;也刻划一旦视自己为正义化身的信念被摧毁后,茫然失措空虚的心理反应。

  不过,沙威的成功,不表示雨果是个擅长刻划冲突人性的小说家。《悲惨世界》,我们可以说是时代史诗、可以说是浪漫主义晚期文学经典,却绝不能说是部性格、心理分析小说,原因在于雨果太强烈地着力于“完人"形象的刻划。

  沙威其实在《悲惨世界》中,是用来反衬完人冉阿让的。而冉阿让的完人形像,是浪漫时代独特人性观点,这观点在写实主义时代已被质疑了。因此,《酒店》中没有任何沙威式的挣扎,更没有冉阿让似的崇高伟大。

  人性与信仰

  浪漫时代的人性论乐观幻想,究其根源,还是时代的产物。我们可以看到雨果时代的共和主义英雄人物对未来的期待:“十九世纪是伟大的,但二十世纪将是幸福的,那时就没有与旧历史相似的东西了……人们不用再害怕灾荒、剥削、或因穷困而卖身、或因失业而遭难,不再有断头台、杀戮和战争,以及无数的事变中所遭遇到的意外情况。人们几乎可以说:`不会再有事变了。'人民将很幸福。朋友们,和你们谈话所处的时刻是黯淡的,但是这是为获得未来所付的惊人代价。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税……弟兄们,谁在这儿死去就是死在未来的光明中。"

  浪漫时代对未来有如此大的盼望憧憬,对身处的死难有如此大的价值意义感,这正是浪漫时代对人性论如此乐观的原因。

  当1848年革命以后,这种乐观论,随着社会越来越不相信过往理想会实现,而渐渐淡去。理想幻灭的同时,人道主义者只看见下层社会小人物的困苦悲哀挣扎,却不相信天地间会有帮助人超越自身的力量,加上科学越来越快速的发展,终于,写实主义出现了,彻底走向“我只描述我看得见的事物、不描述我看不见的事物。"这就是左拉《酒店》的时代。

  而我们在二十世纪的马克斯主义革命中,再度看到对未来的憧憬盼望,与对身处死难的价值意义感 只是马克斯主义的理论基础不再是心灵论(唯心论)的,而是经济论(唯物论)的,对人性内涵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彻底的不信任,宁愿主张阶级斗争。这种唯物观点建构的社会乌托邦,终于在二十世纪结束时彻底幻灭。

  二十世纪末,却又出现了“自然大地与心灵乌托邦"思潮。这里我特别指称二十世纪60年代以后开始发展的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我对这“自然大地与心灵的乌托邦"充满忧虑,因为它不从历史中找到殷鉴,却再度重返人性乐观论,甚至笃信“灵界至善"。

  从乐观到悲观再到乐观,从心灵到唯物再走往灵界,从性善的完人到性恶的魔鬼到用大地用心灵建构乌托邦,如今的二十世纪末与二十一世纪,在虚无幻灭、游戏嬉玩中,幻想透过招引不知名的灵界力量提升自己……这些演变其实从古早的人性论尝试中,已可看见蛛丝马迹。

  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人性论尝试,每个时代也都只掌握部份真理。一切人性论尝试,无非企图解释邪恶由何而生,良善如何获得,社会正义能否达到,以及人如何获致拯救。最终,人性论其实是个信仰问题 是你我无从回避的、早已暗中自觉不自觉地做了选择的信仰问题!□

  作者为校园福音团契网路专业同工。

  本文原载于《心灵小憩》网站,是一个以思想、文艺分享探讨信仰的网站。网址为http://life.fhl.net,请以Big5码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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