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文/葉子 文  
  可是阿緣這一番苦處,怎可向媽媽訴?說了,只是惹父母牽腸掛肚,心急如焚。這些年了,電話裡只有報喜不報憂。

(一)

父母親雙雙被派駐中國駐英國大使館作秘書的那年,阿緣三歲。

一別就是六年。那是七十年代的中國,普通人家做夢都想不到有私人電話這回事,更別提國際長途了。家信也不能隨時寄的,要等外交部專派的“信使”帶轉。

“信使”同志定期在各地區(大概是西歐、中歐、南美、北美......這樣劃分的罷)。的各個使館間巡迴一輪,把往來公文一併收集,帶回國內,再將國內諸般指示文件傳達出來。

使館工作人員的家信,就都是依靠這條線路傳接的。雖然已經仰賴現代交通工具,速度和頻率卻同遠古時期靠馬腿或人腿的通訊方式相去不遠。

信交到奶奶手裡時永遠是厚厚的,還不止一封。而奶奶肯定把阿緣揪過去,說,“媽媽信上問,你想不想媽媽。過來,給媽媽寫個字。”

三四歲的小孩子,哪裡有這個概念,每每被奶奶捉著手,在信紙上七歪八斜描個字,下面畫個娃娃頭——不過一個大圓套幾個小圓而已——表示由阿緣親筆手書,了事,趕緊跑掉。後來才懂得自己描的那個字是“想”。想?想什麼呀?實際上阿緣連爸爸媽媽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二)

對緣緣構成吸引力的重要節目,是“媽媽那裡來人了”。是爸媽在使館裡的同事回國休假。那時因為機會少有,每個回國探親的駐外人員都肩負重任,要把全体同事的家都探訪一遍才成。

該位叔叔或者阿姨進得門來,必定將阿緣捉拿到跟前,問道:“告訴我,知不知道你爸爸媽媽在哪裡呀?”這難不到她,奶奶早教熟了嘛。小手一背,對答如流,“知道,我爸爸媽媽在倫敦。”“倫敦在哪裡啊?”“在英國。”“那英國在哪裡呢?”“在大西洋邊上。”(瞧瞧,連這個都背下了,不簡單吧。至于這大西洋是個什麼東西,誰管它)。

地理考試告一段落,下面一個問題肯定是:“你媽媽問你,想不想她。”毫不猶豫大聲回答:“想。”後面的問題就有點難度了:“在哪裡想啊?”馬上伸出小手拍拍胸口:“這裡想。”

節目到此圓滿結束,阿緣期盼的時刻終于來到,眼睛都亮起來——“考官”滿意地笑著,把背著的手轉過來,展覽爸爸媽媽帶來的禮物:包杏仁的巧克力,有玻璃珠的花髮夾......東西不會多,當時爸媽的生活津貼,是每個月兩個人統共五英鎊。

不過足夠“嘩”一下令小小一顆心,被無邊甜蜜充滿。小人兒辛苦回答審問,就為著這問題後面的好東西啊。

至于答了什麼,根本水過無痕。媽媽實在是沒創意,回回都是一模一樣的問題,一點點變化都沒有。阿緣甚至埋怨過,媽媽記性真壞呀,上次不是回答過了嗎,又問。

這種“節目”演熟了,阿緣便沒耐性等,下次“考官”剛開口,“知不知道爸爸媽媽在......”這廂就一口氣背下去,“知道,爸爸媽媽在倫敦,英國,大西洋,我想的,這裡。”乾脆俐落,一個停頓都沒有,然後眼巴巴盯著“考官”等禮物了。

(三)

同事探親是一年半載才個把回的。當時連照片都是稀罕物,媽媽對於女兒的成長,只能想像。一針一線手織的小毛衣,託人帶到時,阿緣已經穿不下了。眼看著漂亮精緻的衣服穿不了,小姑娘登時淚如雨下。

全不知道萬水千山外的媽媽,接到輾轉帶回去的小毛衣,哭得比女兒傷心多了,不眠不休兩日夜,抹著眼淚把小毛衣拆了重新織好。

這段小插曲成為父母離任歸國,闔家完聚時的笑談。而阿緣真正懂得個中滋味的時候,已經長成亭亭少女,卻輪到她風箏一樣,千里萬里去國離家,飄洋過海到美國留學。

從此父母親一顆心就扯了千絲萬縷,牽著掛著,在大洋那一邊。

異鄉的第一夜,阿緣打開箱蓋,一眼看見媽媽親手給理得齊齊整整的衣物,連從小睡慣的一個棉布枕頭也沒落下,頓時眼淚成了斷線珠子。電話裡一聽見媽的聲兒就哭出來,“媽,我想你。”

那端媽媽氣都不敢喘地急急道:“我正想著呢,忘了叮囑你,怕玻璃瓶子路上壓碎,我把藥都換在塑膠瓶子裡了。複方新諾敏的瓶子裡裝的是黃蓮素,你可別馬虎吃錯了。不要看舊卷標,以我手寫在外頭的藥名為準,千萬記著呀。聽清了就掛電話,國際長途啊。”

後來爸揭發說,機場裡目送阿緣進了關,媽便失聲痛哭,說忘了把藥瓶上舊標籤撕乾淨,直念叨了兩天。

(四)

時光彷彿是被偷走的。

有時靜下來,阿緣恍惚看見光陰隧道留下的碎片和腳印,畢業,結婚,工作,生子,離異......卻不真切。

那是她生活裡特別黯淡的一段日子。阿緣只覺一步一個沈重,活生生給Loser(失敗者)這個詞作了註解。失婚和失業相跟著來,不滿週歲的小女兒折騰得她快要發瘋。

又一個無眠夜,女兒一直低燒,哭得嗓子都啞了。阿緣身與心都要碎掉,靠牆坐在地上,臉上分不出是自己的還是女兒的眼淚。

來了電話,是媽媽,殷殷問:“沒什麼事,就是一想起你心裡就不踏實。你跟承歡,都好吧?”

阿緣嗓子哽咽,拼足氣力做出沒事來,“都好著呢。”催著媽媽快收了線,才哭出聲兒。

母女連心啊。

可是阿緣這一番苦處,怎可向媽媽訴?說了,只是惹父母牽腸掛肚,心急如焚。這些年了,電話裡只有報喜不報憂。

可就是沒說什麼,這一個電話也令阿緣心底有了暖意。

“咱們不怕,咱們笑笑,咱們有外公外婆惦記著呢。”阿緣一遍一遍跟承歡說。小小的嬰兒竟像是聽懂了呢。

看過醫生,承歡睡穩了。阿緣心定了好些。抱著女兒順小徑,慢慢走。

有暖暖的陽,微微的風,像媽媽的手拂在身上。

經過一個小小的教堂,阿緣瞥見門楣上的中文字,不禁駐足。怔了一下,自己搖頭笑了。從來不信也不近這裡的,早接到過若干人若干次邀請,回回婉言謝絕而已。

待要走開,有如水的樂聲流出,將她挽住。

“雖然前路風雨荊棘,

我心平安因有主懷念,

主正在懷念我。

主正在懷念我,

主正在懷念我,

我算什麼竟有主懷念,

主正在懷念我......”

不知過了多久,阿緣才彷彿從夢中驚醒過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承歡睜眼,對著她,甜甜一笑。

阿緣禁不住貼近女兒芳香的小臉,喃喃說:“承歡,承歡,你聽見了嗎,你聽啊承歡。”

(五)

又是一年飛逝。

車到了機場,阿緣被同去送行的朋友,按在座位上不准動。朋友說,我們早有經驗的,每個把孩子送回國的媽媽都過不去這一關,肯定在登機前抱著孩子不撒手,美國人會以為我們把孩子賣了。

到底沒讓阿緣下車,兩個人挽大包小包,簇著阿緣的媽媽,抱著小女孩,走進機場的人流。

阿緣也知朋友有理。同意由媽媽把承歡帶回國,她已經肝腸寸斷。

可是對于身為單親媽媽加全職軟件工程師的她,還有別的選擇嗎?

母親抱著女兒的身影終于看不見了,阿緣整個人陡然失了重,生生有把刀將她的心切了去。

以後阿緣無數次感歎,中美之間的海底電纜和衛星通訊若中斷了,肯定是她的世界末日。

有天電話接通,媽媽興高采烈,“今天承歡說話啦。”

電波另端的阿緣突然不會說話了。

後來阿緣怎麼都想不起那天到底聽到女兒的聲音沒有,只記得媽媽一個勁說,你哭什麼呀,你跟她說話啊,你說話她就會說了。只記得自己反反復復只會說,承歡,承歡,你想不想我,你想不想我啊?

兩星期後阿緣接到家信,照片上的承歡花瓣一樣的小嘴張著,藕節一般小胖手擱在胸口,反面是媽媽的字:

承歡說,想。□

作者來自中國,現住美國馬利蘭州。□

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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