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子 文 |
連碧每晚必將家中每間房包括臥室,鎖得鐵牢一般,嘉年半夜上洗手間,開一道鎖再一道鎖,急得跳腳,百思不解,家裡統共就咱倆,你這是要防誰。 |
防禦工事 誰看美國電影《小鬼當家》(Home Alone)都笑得天翻地覆,追著看接二連三的續集,唯獨連碧例外。 這部出名的喜劇片只令她心酸。 她清楚記得自己小時候,也在家裡“佈陣”,完全不是激昂興奮的。 那時候有幾家人能安穩完整地待在一起呀?不是“下放”,就是“鍛練”,一會兒“四清”,一會兒“幹校”。越是知識份子越要“下樓,出院”,去接受勞動人民的改造;越是夫婦,越得拆開來分配,一個上天南另一個就地北。 孩子們怎麼辦呢?誰管你!運氣好就交給爺爺奶奶輩帶著,不成的話,只有像件行李似地隨爸媽開拔。 連碧和弟弟,就跟著媽媽到了河南蘭考。 大人們必須過“軍事化集体生活”,早出操晚學習,誰也不能“為個人小事”分心,影響“革命工作”,于是孩子們一個個全都Home Alone。 貧瘠鄉村裡潦草蓋起的土屋,彼此間隔老遠。一個接一個死寂漆黑的夜,連碧只記得,身上每根毛髮都嚇得直豎著。沒有電,點油燈更可怕,一動,牆上自己的黑影就把兩個孩子嚇得尖叫。 連碧和弟弟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炕角落裡,恨不得縮成沒有,大睜著兩眼,一眨都不敢眨。無邊的黑暗裡有鬼故事的影像輪番遊動,寒風撼動窗櫺,是不是狼外婆敲門?東莊剛發生過“壞分子”夜潛進下放人家裡洗劫,把孩子生生掐死。天吶,房頂什麼響動? 小小的連碧上牙撞著下牙,手腳抖成一團,在陋室裡建造“防禦工事”。當然遠沒有電影裡面的高科技手段,和充滿想像力的工具。小女孩用繫小辮子的彩線拴在關不嚴的門上,空瓶子豎在土炕跟前,痰盂舉上窗臺──自然不是空的。這種環境裡你要訓練孩子天黑後到外面上廁所,絕對能把孩子嚇出病來──拿衣服團在被子裡,自己跟弟弟縮在炕的另一頭兒...... “中埋伏”的肯定是媽媽,在黑燈瞎火裡摸進家門,立刻讓懸空攔著的橡皮筋絆個跟頭,踩上滾動的皮球,撞翻立在炕頭的小板凳,撲倒在炕上摸到兩個孩子一個沒少,一顆心放回肚裡,孩子們一頭一身的冷汗,娘兒幾個摟著哭成一團。
臥室鐵鎖 當一個孩子如此這般經歷恐怖心情,學習自我保護,你指望她會懷有安全感面對未來的日子嗎? 更何況還有種種的意外,不測,和防不勝防。 弟弟在連碧午睡的工夫偷著下河游水,淹死了。 她真的只睡著了數得過來的幾分鐘,一個活蹦亂跳的弟弟,就沒了。 媽媽並沒訓斥或責難連碧,對九歲的小女孩這無論如何都是過份的。媽媽只哀傷地說了一句,不是讓你看著弟弟嗎。 對連碧來說已經是天誅地滅。更加不可磨滅的是深刻的恐懼:這個世界如此危險,可怖,莫測,不管你如何防備,總有未知災難在前頭守候,肯定在最不設防的時刻從天而降。 成年後的連碧,在每個人眼裡都是優秀,親和,獨立,自信的女子。 大家都樂于跟連碧共事。連碧考慮事情比所有人都周到細緻,有她參與你就不用操心“萬一”的情況發生,連碧肯定早有N套方案預備。連碧掛在嘴邊的話是: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我們也可以……單位老一輩領導最中意這一點,年輕人能力強,又不冒進不衝動,多難得。 非常少的抱怨來自連碧的丈夫嘉年。連碧規定存款必須保持在某個數位水平,超支一分錢都不允許。嘉年問,要是我得急病呢?連碧道,除非你要病死。嘉年聽得手腳冰涼。 連碧堅持在家裡儲備充足日常用品,洗滌劑調味品什麼的都成箱購買。連碧每晚必將家中每間房包括臥室,鎖得鐵牢一般,嘉年半夜上洗手間,開一道鎖再一道鎖,急得跳腳,百思不解,家裡統共就咱倆,你這是要防誰。 當然這些生活小節沒有防礙他們仍是一對甜蜜和諧的夫婦。 連碧說,先不要孩子吧,我們還沒有穩定的事業基礎。嘉年說也好,趁年輕幹事業嘛。 連碧說咱倆一個在國企上班拿福利房,一個在私企工作掙高工資比較好,嘉年說是啊一家兩制,讓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優越性在咱家結合体現。 同學中有一半都出了國,連碧坐不住,這發展中國家總不是最保險的,咱們還是得上發達國家去。嘉年就研究全世界哪個國家,最不會打仗,最不招人恨,又有富裕生活環境、完善社會福利。 歷盡千辛萬苦辦成加拿大技術移民後,連碧說,不能兩人都走,萬一在那邊站不住腳,就連退路都沒了。嘉年同意,咱不能把蛋都放一個籃子裡。 于是連碧打前鋒,嘉年留守。
楓國搖擺 一下子七八年時光就過去了。 連碧覺著,自己像手握著一把沙,青島海灘上最細最白的那一種。任她把雙手合得緊緊的、自覺毫無縫隙,眼睛牢牢盯著、心高高提著,這一把沙轉眼就流失沒了蹤影。 有時候連碧會想,究竟是哪一步事先籌劃得不夠完備,哪一個打算考慮得不夠周全,究竟從哪裡開始錯的……後來漸漸懶得想了。 反正怎麼想都是錯,都是滿盤皆輸。 連碧初到楓葉國貴境,氣沒喘一口就撲進學校念書。在加拿大新移民讀書進修是有補貼的,要不大家都是坐三望四的年紀了,誰會如饑似渴重進學堂? 至于專業到底換過多少,連碧自己也記不清了。宗旨是跟風,傳聞什麼好找工作、薪水高待遇好,連碧二話不說趕去註冊。 大概歷經文秘,圖書管理,營養學,化驗員,藥劑師……等等,一看前途不好就中途放棄的課程,連碧終于決心盯緊會計不改了──經不得折騰了。人家已經拿到證書坐實了優差,自己的工夫都耽誤在改弦更張上了。 會計課完成了三分之二,就眼看著一個詞開始在周圍每個人口中傳得如火如荼:Computer。 連碧氣沉丹田,定了又定,還是頂不住了。電腦這個行業聽起來,越來越不像個職業而是個神話,某人沒畢業就拿了若干個工作聘請,某某入行起薪多少萬,某某某一年內跳槽N次、工資翻番,還被老闆追著要加錢,某某和某某和某某憑手上的股票就成了百萬富翁……不光耳聞,還眼見,某個原來以為“計算器”跟“電腦”是一回事的家庭主婦,進速成班突擊三個月,就能把個資料庫管理做得有聲有色......當然這些的直接效果,是一個個移民小家,幾乎在一夜之間脫貧致富。 怎能不讓人熱血沸騰! 于是連碧咬咬牙,發誓這是最後一回改專業了。 還真是最後一回。電腦高科技的就業浪潮漲得有多快,消得就有多慘。連碧以零基礎直接攻讀大學電腦科學專業,那種痛苦艱苦辛苦不是說得出來的。她眼看著自己像把枯草,在軟体程式和網路系統跟前憔悴下去。等她連滾帶爬拿到證書,電信、通訊、軟件開發公司已經開始大規模裁員,欣欣向榮的高科技產業步入漫長冬天。 即使在這樣的時候連碧也沒有喪氣,咱們大陸人都是背過“愚公移山”,“臥薪嘗膽”什麼的,誰有權利嬌氣?
滿盤皆輸 找啊找啊找工作…… 在如此嚴酷的就業市場中,連碧竟然接到聘書。連碧接到聘書竟然不停止找工作,繼續孜孜不倦。誰聽了都叫這不是折磨自己嗎?連碧卻說,一個,總是不保險啊。 硬是找著三個,才喘了氣,精挑細選,終于到加國數一數二的大航空公司上班。 航空公司可是出名的工作保險箱啊。現代社會,還會沒人坐飛機? 連碧對鏡,感慨自己老了十年,肯定比嘉年顯年紀了。 嘉年嘉年你快點過來吧,我們總算可以在這個富庶安全的國家,過富庶安全的日子了。 才想起,嘉年的信、電郵、電話,從什麼時候起漸漸稀少將至絕跡的? 嘉年的信到了,隨著離婚書。 事實上像他們這樣兩地隔離的夫妻,沒以離婚收場才是稀奇的。 連碧很是爭取了一陣。 現在咱們可以要孩子了,加拿大有全世界最好的兒童福利和教育環境,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媽媽。 嘉年回復,請先記起你已經四十二歲了。還有,不出意外的話,我的孩子來年三月出世。 還說什麼呢。 壞事還沒完。 誰做夢想得到會出個九一一? 嘉年的孩子還沒出世,連碧有幸成為了航空公司不得不裁掉的第二批員工。 現代社會,竟然沒人放心坐飛機了。 接下來的兩年,新畢業的電腦專業生若能找到工作,會被大家稱作奇蹟。 ……
只要一天 某個星期日上午,連碧坐在教堂裡。 可以說她是信徒也可以說不是,連碧什麼教都信,也受洗,也供著佛祖,也披掛著各種護身符,也偶而去看一眼法輪功集會。 萬一哪個教真管用呢,先照單收下再說。 今天到的是個基督教教會,戰略目標是發掘發展可能的傳銷下線夥伴。連碧入夥安利傳銷,家裡一堆一輩子也用不完的洗滌劑潤膚霜維生素。上線傳授經驗,到教會裡去多認識些人,信教的人好說話…… 連碧在人們中間左右逢迎四面八方地招呼介紹,比牧師還忙,崇拜還沒開始已經口乾舌燥。 連碧握著水杯坐在教堂臺階上,喝口水,呆一呆,她好像想起了好多過往的事,又好像什麼都想不清楚。 有一會兒她以為自己睡著了,使勁睜睜眼睛,又恍然像做夢。 她沒用心聽裡頭傳出的歌聲。但是有一首歌,人們唱了一遍又一遍,連碧有一點點好奇,唱的是什麼呀。 她注意聽了一遍,不知不覺中站了起來,接著聽,再一遍,她向門口走近兩步,凝神,她傾聽著。 她開始希望這首歌一直一直唱下去,不要停。 那實在是一首很簡單的歌,人們反覆唱的是副歌部分: “有許多未來的事情, 我現在不能知道。 但我知誰掌管明天, 我也知誰牽我手。” 連碧不知什麼時候又坐在地上了,她感到手上濕濕的,以為紙杯破了。 杯子好好的,是她的眼淚。 連碧顧不得想眼淚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滿滿的一遍一遍的就是,這是誰呢,這些人所唱,所知的是誰呢,是什麼使人們知道明天在哪裡,是什麼使人們可以說,我不擔心明天,是什麼是什麼呢? 有許多未來的事情, 我現在不能知曉。 但我知誰掌管明天, 我也知誰牽我手。 連碧從心裡面說,我要,我需要,我願意拿我所有的日子,換取哪怕是一天──我只要過這一天的時候,心裡知道我不用擔心明天,我知道明天有他掌管,我知道我的路有他帶領,哪怕只有一天。 …… 那一個夜晚,連碧破天荒沒有把臥室裡三層外三層地鎖上。 她記事以後這是頭一次。而且睡得非常香甜。□ □ 作者來自中國,現住美國馬利蘭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