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帆船(中)

  
            文/季芳 文  
  上期內容簡介:戀人蘇陽的突然去世,在自幼飽嚐喪母之痛的吳湘心頭,刻下又一道痛徹心肺的傷痕。吳湘逃離了傷心之地北京,投身于上海的新“十里洋場。” □

摩登高樓一棟接一棟,構成了黑夜黝暗而絢爛的城市森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和各色各樣的豔妝人的身影在同時閃爍。城市像一個巨型熱汽球,正帶著無數的廣告牌在慾望的天空中飛翔。

我穿著黑色的低胸吊帶真絲連衣短裙,外罩一件深藍色絲絨貼身上衣,頭髮鬆鬆地挽了一個髻,塗了紫色的眼影和口紅──我已經不是大學時代的我了,我屬于這城市標準的新一代城市美人。

我的身邊走著西加米,我的上司。今天中午我剛從香港出差回來,他就約我跟他一起吃晚飯,對他的邀請我已經習以為常。收拾停當,帶著深重的倦意,我就出來了。

三年前,這個城市以她特有的華貴與骯髒,文雅與傖俗,精緻與混亂,還有關于“十里洋場”的豔情記憶,吸納了悲傷落寞的我。我在日本的和田美穗公司工作,這是日本新崛起的時裝公司,近幾年來在日本時裝業銷售榜上名列前茅。

我切身体會到了日本人經商的群体精神,模仿精神,刻苦精神和吝嗇精神。我現在比在北京的旅行社工作時辛苦很多倍,當然薪水也多了很多倍。我將掙來的錢都花光,儘情地沉浸在物質的快樂中。

西加米是和田美穗的副總經理,是上海分公司的總經理。他儀表堂堂,有十足的紳士風度。他野心勃勃,活力四射,在商場上周旋得如魚得水。

據說古羅馬有個皇帝,常派人觀察那些第二天就要被送上競技場與猛獸空手搏鬥的死刑犯,看他們在等死的前一夜,是怎樣的表現。如果發現悽悽惶惶的犯人中,居然有能夠呼呼大睡、面不改色的人,便偷偷在第二天早上將他釋放,訓練成帶軍的猛將。

而西加米身上最讓我佩服的,就是他每一次在棘手難題面前的表現,頗有傑出犯人的那種死到臨頭而面不改色的風範。

西加米來上海已經五年了,每年只回國一兩次和太太兒子團聚。自從我來到公司,他就格外提拔我,讓我迅速成為經理辦公室翻譯。他說他對我一見鍾情。兩年來對我一直十分溫柔,十分耐心並且一往情深。

有幾次,他給了我曖昧的暗示,但都被我斷然拒絕。我得承認我喜歡他,甚至也可以說是愛他,但是,我知道我想要的東西,和這物慾橫流的城市裡那些用身体換取物質的女孩子想要的,是不一樣的。還有,我有著一段創痛的記憶和一份不可浪擲的青春。

我們在一家中法合資的西餐館用餐,我們是這兒的常客。

“你今晚看上去不高興?”西加米問。

“今天是蘇陽的三週年的忌日。”我幽幽地說,桌上燭光搖曳,像隔世的遺夢。

死亡真是偉大,讓人迅速地看穿人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人生是死亡的一系列前奏。”李斯特在詮釋他的交響詩名作《前奏曲》如是說。

“那麼,反過來說,死亡就是人生的華彩樂章。”我自言自語,點上了一支煙。

“湘湘,什麼時候你才能像愛蘇陽一樣地愛我呢?”西加米在對面歎息。

我吸了一口煙,吐出煙圈,不動聲色地問他:“三個月前,你不是發誓要和太太離婚嗎?大概,至少要到你離了婚,我才能開始試著像愛蘇陽那樣愛你吧!”

“湘湘,你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有多美!”西加米岔開話題,避開離婚那個敏感的字眼。

侍者端來了火燒冰淇淋。冰淇淋上澆的白蘭地點燃的小火焰奢雅幽靡,浪漫奇麗。西加米每次都會為我點這個,知道我最喜歡吃那一圈燒過後留下的蓬鬆乾脆的焦痕。

富麗堂皇的舞廳四周是畢加索風格的布景,彩燈旋轉出流光溢彩的幻影,和著飛吻和酒精味兒漫天飛舞。在高分貝的音樂轟炸中,人們張牙舞爪,跳得像抽筋,像發抖,像末日來臨前最後一刻的狂歡。一張張淌著汗的臉上一概寫滿了蒼白,厭倦,無意義和反抗,全都是工業時代新新人類豐富而單調的形而上的表情。

我將髮髻散開,一束垂及腰際的長髮飛珠濺玉般地傾瀉下來,隨身体的扭動而飛舞。

在忘我的舞動中,我釋放了自己,從一切無盡的往事,無根的迷惘,無望的企求和無名的等待中掙脫,我的靈魂在一個充滿了光輝的時空中得以暢快無羈的舒展,沉醉于一種純粹透明的自己。

從舞廳出來,西加米開車將我送回住處。

“你不請我上去喝杯咖啡嗎?”又是西加米晦澀的問話。

忽然想起來,至今還沒見過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模樣,于是我找他要照片看。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他的錢包裡應該就有一張。

果然,他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一個溫婉清秀的日本女人抱著一個極為可愛的男孩子正笑瞇瞇地望著我。一剎那,我的心像被誰抽了一鞭子,一股內疚和羞愧之情漫了上來。不能面對這兩雙眼睛,我趕忙將照片還給西加米。

“對不起,以後請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推開車門,逃也似地衝了出去。

是結束的時候了,不再徬徨,不再迷惑,也不再貪求,生命中一切的饋贈皆有定時,就如花開花落,潮起潮升。有什麼東西謎一樣地在前方閃現,是不是我無法逃避的宿命?

我百無聊賴地翻著一些時裝雜誌,不時地盯著眼前晃動的人影。我奇怪他們都在想什麼又在等什麼。是等待下一班飛機,還是等待生活的目標,夢中的情人,或者毫無意義的世界裡的一縷希望?生命就在這種空虛的荒謬等待之中緩緩流逝。我不禁想起了第一次和蘇陽約會時他帶我看的話劇,貝克特的《等待戈多》。

姐姐一直勸我出去留學,在得知我和西加米“剪不斷,理還亂”之後,更是堅定了她的主意。她幫我辦好了去她學校讀書的手續,強烈呼籲我“揮淚斬情絲”。

我想姐姐是對的,我不能再糾纏于這種沒有結果不倫不類的感情,離開是一種很好的選擇。情絲是斬斷了,還好,我很爭氣地沒有揮淚。

只是,原以為我可以等到的紅帆船,看樣子是來不了了。

“這位小姐,第一次出國嗎?”不知何時身邊坐了一位老先生,他跟我打招呼。

我轉過頭去,是一位很儒雅的老先生,滿頭白髮在燈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芒。

我點點頭,感覺他的笑容很有親和力,于是我們隨意地聊了起來。當飛機越來越接近美國的時候,我說:“真不知道美國怎麼樣,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請你相信,上帝都會照看你。”老先生說。

“上帝照看我?”我憂傷地問,“他若照看我,我怎麼會失去了母親之後,還會失去男友?”

老人慈詳地望著我,眼裡有理解,有憐惜。

“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他輕聲問道。

那是一個傷痛、卻沒有仇恨,災難、卻沒有詛咒的動人故事。在先是失去青春年少的兒女,然後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子,最後又不得不為慘死的姐姐一家扶柩之後,老人竟然還能夠說,感謝上帝,他照看我。如果沒有他的恩手扶持我,我早就倒下起不來了。

 我沒有反駁老人的話。在這樣的老人和這樣的災難面前,我沒有反駁的資格。

臨下飛機前,老先生從包裡拿出了一本聖經:“對不起,小姐,恕我一路上囉嗦這麼多。這個送給你,有時間可以看看。”

一直到我來到洛杉磯,我還在想這位老先生,還有那次在北京火車站遇見的中年婦女,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兩次這種特別的經歷。(未完等續)□

【繁華而陌生的洛杉磯,別人的土地,能夠接納吳湘,這個滿懷傷痛的美麗女子嗎?請收看本刊下期《紅帆船》(下)】□

作者來自中國,現住南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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