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葉子  
  

男孩子七八歲的年紀上,據說是淘得“狗也嫌”,哪見過文靜靜坐住念書的?小小逸峰就是異數。家屬院裡一幫小猢猻,天天有被抓獲逃學的,到了暑假更是鬧翻天,每天不出幾起男孩子們上房揭瓦碎玻璃拆籬笆的事故,簡直就過不去,恨得大人們直要組織集中營管制小男生。

這種事從來跟逸峰不沾邊。成天就看見逸峰背鼓鼓書包往學校趕,一張張獎狀往家裡拿。什麼數學比賽地理生物知識競賽,向來一網打盡。假期裡都在自習高班課程,小學就跳級。還在四五年級上開讀初中數學物理,念英語九百句。

怪不得家長們都說,瞧人家尚爸爸,真真教子有方。

尚爸爸興頭上就傳授經驗:哪有小孩子天生喜歡念書的,全靠調教。要給他“擺事實,講道理”。大環境,十數年大動亂塵埃落定,整整一代人的教育被耽誤了,改革開放伊使,百廢待興,全國民眾空前崇尚讀書。小環境,尚爸爸師出上海名校高能物理,發配到甘肅農場,幾番折騰,二十來年在拖拉機廠作食堂會計,專業學問全白白糟蹋,怎麼不痛惜?自然一腔惋惜熱望,全化作諄諄教導,在兒子身上。

學校裡大張標語:知識就是力量。尚爸爸親自手書一幅:知識就是一切。高掛兒子床頭。

小逸峰生性好勝,尚爸爸就因循利導,凡事都要精益求精,只有滿分,最好;第一,才能最後勝出。鄰家小孩考試及格,全家歡慶。逸峰考得一百一十八分,連加分部分都差點兒拿全,爸爸也照舊審查,那丟掉的兩分在哪裡。

尚媽媽在另一個城市上班。尚爸爸不是沒有機會調過去,只因為小縣城有著升學率奇高的省重點中學,尚爸爸為著逸峰上學,硬是長年夫妻分居兩地,一個人爹媽兼任地帶孩子,一片苦心。

省重點中學聲名在外,要擠進門檻兒也得一番激烈競爭。

誰都想不到逸峰考試失手。語文拿了滿分,數學就錯一道:計算圓錐体体積,逸峰算成了等底等高的圓柱体体積,漏掉一步除以三。

就這個“除以三”,以0.5分之差,把他除出了省重點中學。

尚爸爸托了人去調卷,得了消息回來,臉都青了。

兩寸寬的工程鐵尺,打在嫩嫩的小手心,每一下都起一道青痕。

逸峰記得像水晶一樣清楚,那尺子每打下一下,都隨著一個問題。

啪。圓錐体体積是圓柱体体積的三分之一,記住了嗎?

記,記住了。

啪。就因為你忘了除以三,一中就上不了了,進不了一中,你就考不上大學。上不成大學,你就離不了這個地方。你的一輩子就完了,爸爸媽媽的操心都白廢了,知道了嗎?

知道了。

啪。

這一下之後,爸爸換了一把窄些的尺子,再打下去,問,這把尺子打著更疼一些,是什麼原理?

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逸峰答,因為接觸面積與壓強成反比,同樣的力作用在越小的面積上,力度就越大。

關於計算圓錐体体積,壓力與壓強的關係,以及人一旦失誤過錯,將造成不可饒恕之後果,就這樣讓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牢記終生。尚爸爸始終認為,逸峰後來玩性全收,一心一意除了念書還是念書,四年跳級念完中學,不到十六歲以高考狀元的分數考進中A大少年班,成為比縣長還聞名的小神童,當年那幾下板子功不可沒。

逸峰進了大學,衣食起居一應全不會照顧,待人接物上頭,小公雞一般傲慢莽撞。可是頭頂一圈“少年天才”光環,足夠為他隱去瑕點,一路在眾星捧月中過來。

風調雨順地,逸峰二十二歲就念完碩士,順理成章讀博士。

他的博士導師老齊教授,氣直往肚子裡歎。自家那寶貝女兒,年紀不過小逸峰兩歲,大學考了第三回,還是落榜。

齊家書香門第,教授夫婦兩人的名字都在學術界擲地有聲,偏生這個唯一掌珠,樣樣都平常得叫人發愁。

小荷人出落得矮矮胖胖,廿歲看上去像三十歲,相貌、氣質、性格,全挑不出一點出色引人的地方,掉進人堆裡立刻找不著。不活潑伶俐,也沒有精明能幹,念書更是不出彩。

齊教授門下什麼人材沒有?小荷從小到大有特級教師私人輔導,一群博士生輪番協助衝刺高考。小荷就有本事毫不見長進,每回高考還比前一年離分數線距離再遠一些。

逸峰成齊教授門生,也自然接任小荷的家教。他哪裡有耐性講解書上的來龍去脈,每回只管把門一關,三下五除二替小荷作完功課。齊師母在門外踮著腳尖走路,說話都壓著嗓子,預備了茶點小菜侍候著,全不知裡頭小荷正一五一十照抄,逸峰專心致志打電腦遊戲。

小荷畢竟是青春少女,眼前放著這麼個才貌流光溢彩的人物,由不得心動神搖,又崇拜又愛慕。日復一日,情愫就在心裡盛開出來。

逸峰倒晚熟,懵懂不解情事,腦子裡只有電腦、下棋、足球這幾樣事佔著位置,連小荷臉圓臉方都沒心看過。但也是小夥子了。

齊教授夫婦雙雙去參加學術年會,家裡兩個少男少女獨處。逸峰在電腦裡打“四國大戰”殺得天昏地暗,又“古墓尋寶”如癡如醉,不覺就到半夜。一回頭看見小荷一直坐在身後,手托著腮,癡癡凝視他,滿面桃花。

四下裡靜寂無聲,一陣少女芳香若隱若現。逸峰的腦袋頓時暈了。

他眼前還是電玩卡通美少女的形像,騰雲駕霧就跟小荷抱在了一起。

齊教授夫婦得知這事,是小荷哭哭啼啼拿著驗孕結果回家的時候。

得,生米已成熟飯。齊教授情知逸峰並不是作女婿的好人選,面對木已成舟的局面,還能怎麼辦?再想想女兒的平常,跟逸峰的光環,倒生出一點寬慰。

逸峰一派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事已至此,就奉子成婚唄。由著齊家去張羅,反正他的棋、球與電玩都沒受耽誤。

婚後沒幾天,逸峰於生活人際上的低能,和倒了油瓶都不扶的少爺脾氣,讓一家人領教個夠,有苦說不出。人家見面就道喜“招得貴婿”,齊教授只有背地裡歎“家門不幸”。

憑齊教授的面子,學校分給逸峰一間房。老夫婦料想這小倆口都不是會料理家務的人,忙一早就趕到新房幫著收拾。直等到日影西斜,也沒見著人影兒。趕緊撲到逸峰的宿舍。

一瞧,屋子裡彷彿剛經歷地震,比平常更亂。小荷披頭散髮,收拾了葫蘆丟下瓢,且連逸峰的和同屋同學的東西都分不清。逸峰呢,反穿個破背心,套了一隻襪子,靠床架坐在地上,正看《丁丁探險》漫畫樂不可支。

齊師母急得沒空罵他,趕著找來幾個空紙箱,一疊聲催逸峰動手。逸峰懶洋洋站起來,在屋裡轉兩圈,無從下手,半天才揀起床上一支筆,套上筆帽。

齊教授夫婦兩個,抬紙箱子喘吁吁往新房間搬,小荷丟盔卸甲拎袋提包,逸峰吹著口哨,晃晃悠悠在後頭跟著。第一趟空著手,第二回一手抓了個杯子,另一手還握著《丁丁探險》。第三趟拎雙球鞋正走在半路,一看學校禮堂貼出晚上放美國大片的海報,逸峰順腳就看電影去了。

小荷從樓梯上一腳踏空摔下來,流產。大家滿校園找不著逸峰在哪兒。

齊教授的辭彙裡沒有罵人的內容,一腔急怒沒法表達,全体現在血壓上了,也跟著送進醫院。在急救室裡就要紙筆,齊師母嚇得魂不附体,以為是要立遺囑。原來是替小荷寫離婚書。

跟結婚一樣潦草糊塗地,逸峰離婚。居然心情也跟結婚時一樣無所謂。

這場短命的婚姻是霧裡看花,逸峰並無切膚之痛。他只埋怨:害我白折騰搬家。

齊教授後來成為A大繼續開辦少年大學班的堅決反對者。

博士學位也拿到,大家都說逸峰算是把中國的書念到頂了。尚爸爸指示:出國,還有博士後。

逸峰就到了美國,作電子工程博士後研究。

如魚得水。

倒不是指科研和學術環境。

逸峰自稱,“已從女人這所學校畢業”。離婚,“失去的只是枷鎖”。

身邊環境正好讓他“自由發揮”。這是e時代了,上網“泡美眉”,像泡速食麵一樣簡易快捷,時興“愛情速配”,“性愛速食”。誰跟你談婚論嫁,天長地久?

他頭頂上的“光環”仍然作用非凡,通常第一輪“炮彈”發過去:神童少年大學生,二十四歲博士畢業,名校博士後,專業領域內頻頻大獎,《科學》期刊上發表論文……

百分之九十五的美眉芳心中彈,且驚且敬地喜歡上了。

逸峰編程一個小資料庫,儲存女友們的網名,真名,電話電郵,個人資訊……這才管理得過來,且需不斷更新。網戀已達到高手專家級,練就“降女十八掌”,碰上合意的美眉,隨時調用一套方案投其所好,屢試不爽。創過在網上聊天室內結識,三晚工夫發展上床的“個人最好成績”。

當然“光環”的效力也維持不久,逸峰的戀愛像煙花一樣浪漫絢麗,也一樣短暫即逝。一次比一次短,不能“進行到底”。

由此逸峰推出的“N夜情公式”,此處N大於等於一,小於等於十二。逸峰的理論是,就是把瑪莉蓮夢露抱在懷裡,一起睡過十二天,也就膩了。所謂愛情,不過是一種極短暫強烈的人体化學反應。彼此的吸引與傾心,只發生在初初相遇的瞬間,雙方只展示最好的一面,一旦時間和距離條件構成兩人可以看清對方真實面目,就Game Over(遊戲結束)。

逸峰身邊女友升級換代的頻率,比大多數電腦軟体快。

大家都說,逸峰真是瀟灑。

可是逸峰心裡比誰都清楚,他一點點也不快樂。

天天泡速食麵當飯,會到聞著泡面的味道就不餓了的地步。十二夜式的愛情速食也一樣。

有時候,逸峰使出套路,幾個回合便把網上美眉迷得神魂顛倒,卻忽然興味索然,一句話也不想再說就下線。

有時候,夜半醒來,逸峰看著枕邊人發怔,記不起剛剛說過和聽見的山盟海誓,是夢還是真。他突然深深懷疑,即使是如此的纏綿迷戀,也如黎明露水,日光一出便煙消雲散。

他在天亮前匆匆逃走,再不回顧。

有時候,一個人靜靜的,逸峰會想起一些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究竟在做什麼?

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的愛?跟我現在品嘗到的不一樣的愛?

如果有,我,還有愛的能力嗎?

逸峰決定去參加學校的中文查經班,一來為不用回家吃泡麵,二來,資料庫好久沒更新了,查經班裡可有新來的漂亮女生?

果然美食美女都有。逸峰大快朵頤,並成功討得美眉的電郵電話。一到查經分享的時候,他悶得打瞌睡。

今天的主題是,“神的愛像父親一樣”。

像父親一樣?逸峰心想,自己這二十多年做的事,就是進更好的學校,拿更高的學位,贏得更出色的成就。全是為達到父親的期望。過程中連0.5分的錯失都是不允許的。老爸現在還在遺憾他進的不是麻省理工,沒有跡象會拿諾貝爾獎。這上帝要是跟爸一樣,他老人家的要求和標準,還不得比天還高,累吐血也達不到啊。

要像岳父大人呢?更不得了。聽說至今還不能在他跟前提逸峰的名字,一提,齊教授的血壓就突破二百。

就憑自己這副德行,估計上帝家的門檻是絕對邁不進去的。

逸峰從鼻子裡笑了一聲,一看沒人留意,趕緊開溜。

半夜逸峰還在網上,向在查經班裡新認識的美眉,發動第一輪攻勢。以“不經意”的語氣講起:我上大學的時候不到十六歲……

不料這個美眉似乎沒有接招,回覆:可是這些令你快樂嗎?是你想要的嗎?

逸峰一怔,快樂?我不知道……但是它們肯定令我父親快樂,這是他想要的。呵呵,幸虧我不信上帝,要讓神滿意可太難了。

你錯了。神不是因為你做得好才愛你,也不因為你做不好就不愛你。

這可能嗎?我算圓錐体体積忘了除以三,一中就不要我了;我不會搬家,老婆就不要我了;我掙錢不夠多,女朋友就不要我了......我只有做到好,更好,最好,人們才會接受我。神怎麼會要我呢?

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上帝愛我們,接納我們,從來不在意我們的成就是高是低,也不看我們的過犯……

夜深了。逸峰的燈和電腦還都亮著。他在聽女孩傳過來的一首歌,一遍,又一遍。

……

驚人恩典是我永遠的詩歌

因為這恩典讓我自由

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愛我

他不看我的過犯

卻看我的需求

何等恩典救我靈魂

他不看我的過犯

卻看我的需求

……(註1)

逸峰聽著這首歌,對網友寫道,今天,有人告訴我,這世上有一種愛來自上帝,他接納我只因為我是我,是我本來的樣子,他不需要我表現好,也不因我做錯就不要我。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想,要是真的有,那該多麼好……□

註1:詩歌《他不看我的過犯》“He Looked Beyond My Fault” by Perry Sisters / Daywind Music Group。□

作者來自北京,現住美國馬里蘭州。她在本刊刊登過的小說已由校園書房出版社出版小說集《花開的聲音》,請向各地基督教書房洽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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