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醒 時 分      

                    李   靈

    青 年 時 期 的 困 惑

    韓 戰 方 酣 之 際 , 我 在 上 海 出 生 。 童 年 時 代 家 裡 從 未 有 人 同 我 講 起 過 神 , 也 沒 有 任 何 關 於 教 堂 的 印 象 , 只 記 得 隔 壁 江 家 奶 奶 生 病 時 , 來 看 她 的 人 有 時 會 講 到 神 什 麼 的 。 有 一 天 , 我 正 在 她 家 玩 , 有 幾 個 人 來 看 她 , 臨 走 前 跟 她 說 耶 穌 會 幫 助 她 之 類 的 話 , 我 不 知 道 那 就 是 禱 告 。 回 家 問 奶 奶 , 耶 穌 是 誰 , 奶 奶 說 , 她 不 認 識 , 但 爺 爺 從 前 認 識 。 1994年 5月 15日 , 我 受 洗 , 並 把 這 個 喜 訊 告 訴 我 爸 爸 時 , 他 跟 我 講 起 了 爺 爺 的 故 事 , 我 這 才 明 白 奶 奶 為 什 麼 會 那 樣 說 。 原 來 我 爺 爺 小 時 候 家 裡 很 窮 , 他 父 母 養 不 起 五 個 孩 子 , 我 爺 爺 是 一 個 外 國 傳 教 士 領 養 大 的 。 長 大 後 , 他 沒 有 去 事 奉 神 , 而 是 走 出 教 堂 參 加 了 國 民 革 命 軍 。 對 此 , 爺 爺 生 前 常 常 感 到 對 上 帝 的 虧 欠 。 現 在 , 我 信 了 主 , 這 對 爺 爺 的 在 天 之 靈 肯 定 是 個 莫 大 的 安 慰 。

    我 沒 有 真 正 上 過 一 天 中 學 。 1969年 我 也 算 中 學 畢 業 了 , 1970年 還 被 當 作 “ 知 識 青 年 ” 送 到 江 西 農 村 插 隊 務 農 。 我 毫 不 猶 豫 地 打 起 鋪 蓋 , 因 為 我 也 終 於 能 夠 革 命 了 , 我 希 望 革 命 能 改 變 我 的 命 運 。 想 不 到 在 農 村 無 論 我 多 麼 能 吃 苦 , 多 麼 努 力 地 幹 , 甚 至 拚 命 , 回 城 進 工 廠 的 机 會 還 是 輪 不 到 我 。 我 並 不 因 此 而 失 望 , 我 盼 望 著 另 一 種 机 會 , 那 就 是 上 學 。 我 喜 歡 讀 書 。 1973年 , 國 務 院 決 定 恢 復 全 國 高 等 院 校 考 試 , 我 的 机 會 終 於 等 到 了 。 我 獲 得 了 總 分 全 縣 第 二 的 好 成 績 , 而 全 縣 有 十 二 個 上 大 學 的 名 額 , 這 下 不 怕 榜 上 無 名 了 吧 。

    不 久 , 《 人 民 日 報 》 發 表 了 編 者 按 文 章 , 把 遼 寧 省 知 識 青 年 張 鐵 生 在 考 場 上 交 白 卷 的 行 為 稱 之 為 “ 敢 於 向 資 產 階 級 教 育 路 線 作 鬥 爭 的 英 雄 行 為 ” 。 我 聽 到 這 個 消 息 時 驚 訝 得 幾 乎 說 不 出 話 來 , 在 那 荒 唐 的 年 代 , 荒 唐 的 事 已 經 讓 人 見 多 不 怪 了 。 可 是 這 件 事 實 在 荒 唐 得 離 譜 , 我 一 氣 之 下 寫 信 到 《 江 西 日 報 》 嚴 厲 駁 斥 。 結 果 , 我 被 拖 去 辦 了 近 一 個 月 的 “ 學 習 班 ” , 要 我 深 刻 檢 查 對 待 文 化 大 革 命 的 態 度 , 深 挖 各 種 錯 誤 思 想 的 階 級 根 源 , 上 學 的 資 格 更 是 早 被 取 消 了 。 我 被 完 全 搞 糊 塗 了 , 真 不 知 道 這 天 底 下 還 有 沒 有 公 理 。 據 說 這 一 切 都 出 之 於 馬 克 思 主 義 , 我 決 心 要 弄 個 明 白 。

    煤 油 燈 下 , 我 翻 開 了 馬 克 思 的 書 《 共 產 黨 宣 言 》 、 《 法 蘭 西 內 戰 》 、 《 哥 達 綱 領 批 判 》 等 。 我 一 本 一 本 地 讀 , 發 現 其 中 有 些 理 論 的 含 義 確 實 與 當 時 的 造 反 派 引 用 、 詮 釋 的 一 致 , 而 有 些 則 不 是 , 有 些 甚 至 與 當 時 的 所 謂 “ 革 命 理 論 ” 完 全 相 反 。 我 覺 得 自 己 必 須 經 過 一 定 的 專 業 訓 練 , 才 能 去 完 整 而 又 準 確 地 把 握 馬 克 思 的 真 實 思 想 。

    求 學 與 “ 叛 逆 ”

    1979年 , 我 考 取 了 華 東 師 範 大 學 哲 學 系 。 當 時 , 在 我 們 大 學 生 當 中 正 進 行 愛 國 主 義 教 育 。 愛 國 主 義 本 來 是 個 神 聖 的 話 題 , 卻 引 起 了 我 痛 苦 的 回 憶 和 思 考 。 年 底 , 上 海 市 大 學 生 演 講 比 賽 在 華 東 師 範 大 學 舉 行 , 主 題 就 是 “ 愛 國 主 義 ” 。 我 進 入 了 前 三 名 。 決 賽 那 天 , 我 特 地 穿 了 一 身 黑 衣 服 , 我 就 是 要 告 訴 大 家 , 我 不 是 來 贊 美 , 而 是 來 祭 奠 我 們 的 祖 國 的 。 因 為 “ 祖 國 ” 一 詞 的 內 涵 早 已 完 全 被 國 家 所 取 代 了 。 全 部 的 民 族 內 容 和 文 化 意 義 完 全 消 失 了 , 其 中 民 族 性 被 階 級 性 所 取 代 , 而 文 化 已 被 納 入 意 識 形 態 的 框 架 之 中 , 為 意 識 形 態 的 需 要 所 “ 用 ” 。

    當 我 演 講 時 , 前 排 的 要 人 們 早 已 面 露 怒 氣 , 只 是 同 學 們 的 陣 陣 掌 聲 才 使 他 們 沒 敢 當 場 發 作 。 比 賽 結 束 了 好 長 時 間 才 宣 布 發 獎 , 奇 怪 的 是 在 場 的 聽 眾 比 我 還 有 耐 心 , 全 部 在 會 場 裡 等 著 。 其 實 , 我 壓 根 就 沒 想 要 得 獎 。 最 後 , 他 們 給 了 我 三 等 獎 。 掌 聲 給 了 我 極 大 的 鼓 勵 。 我 明 白 這 掌 聲 的 含 義 , 我 更 明 白 , 大 禍 將 臨 了 。 果 然 , 當 晚 我 正 要 去 圖 書 館 自 修 , 一 位 政 工 幹 部 領 著 兩 個 陌 生 人 ( 後 來 知 道 他 們 是 公 安 局 政 保 處 的 ) 在 宿 舍 門 口 攔 住 了 我 。 他 們 要 我 把 演 講 稿 交 出 來 , 我 說 這 是 即 席 演 講 沒 有 講 稿 。 他 們 要 我 深 刻 檢 查 , 我 也 無 法 從 命 , 因 為 我 覺 得 自 己 說 的 都 是 實 話 , 不 知 道 檢 查 什 麼 。 他 們 走 後 , 學 校 規 定 我 每 天 臨 睡 前 要 到 系 裡 的 政 工 負 責 人 那 裡 去 匯 報 當 天 的 活 動 , 否 則 就 開 除 學 籍 , 交 公 安 局 處 理 。 我 每 天 只 在 教 室 、 圖 書 館 、 宿 舍 之 間 打 轉 , 外 出 也 有 人 監 視 。 最 不 可 思 議 的 是 , 大 年 初 一 , 我 還 在 床 上 , 一 名 政 工 幹 部 就 帶 來 一 個 陌 生 人 給 我 “ 拜 年 ” 。

    1983年 大 學 畢 業 , 華 東 師 範 大 學 是 呆 不 下 去 了 , 於 是 到 上 海 第 二 醫 科 大 學 教 了 三 年 哲 學 和 倫 理 學 。 八 六 年 我 又 考 取 了 復 旦 大 學 哲 學 系 讀 研 究 生 , 同 年 結 婚 。 八 九 年 初 , 哲 學 系 根 據 我 的 學 習 和 論 文 情 況 , 決 定 我 留 校 任 教 , 並 免 試 直 升 攻 讀 博 士 。 時 到 春 季 , 隨 著 胡 耀 邦 的 突 然 去 世 , 京 滬 兩 地 的 學 生 均 有 舉 動 。 “ 六 、 四 ” 之 後 , 有 人 向 學 校 檢 舉 , 說 我 是 上 海 學 潮 的 主 要 策 劃 者 , 組 織 者 , 人 民 廣 場 的 演 講 者 。 學 校 取 消 了 我 博 士 生 的 資 格 , 並 將 我 開 除 。 公 安 局 對 我 進 行 了 多 次 審 訊 之 後 , 規 定 我 不 准 離 開 居 住 區 , 隨 時 准 備 聽 候 傳 訊 。 三 個 月 後 , 終 因 証 據 不 足 , 決 定 對 我 不 作 處 分 。 在 朋 友 的 幫 助 下 , 從 十 月 份 開 始 , 我 便 到 上 海 社 會 科 學 院 社 會 學 研 究 所 工 作 。

    1992年 2月 , 我 應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的 邀 請 來 到 美 國 , 參 加 “ 中 國 憲 政 ” 的 研 究 計 劃 , 我 的 人 生 道 路 又 出 現 了 意 想 不 到 的 變 化 。

    尋 找 與 得 到

    這 個 意 想 不 到 的 變 化 就 是 我 受 洗 歸 主 , 成 了 一 名 基 督 徒 。

    經 過 歷 次 運 動 , 特 別 是 一 場 文 代 大 革 命 , 中 國 文 化 和 道 德 對 人 們 思 想 行 為 的 約 束 力 已 完 全 被 意 識 形 態 所 取 代 。 文 化 大 革 命 結 束 以 後 , 曾 經 對 人 們 的 思 想 行 為 具 有 絕 對 支 配 力 的 意 識 形 態 也 隨 之 瓦 解 , 成 了 徒 有 虛 名 的 存 在 。 沉 澱 在 人 們 心 靈 深 處 的 “ 惡 念 ” 便 無 所 顧 忌 地 冒 了 上 來 , 神 州 大 地 一 片 “ 惡 ” 浪 滾 滾 。 中 國 需 要 意 識 形 態 , 至 少 在 傳 統 文 化 和 道 德 對 人 們 的 約 束 力 恢 復 之 前 , 我 們 應 當 為 社 會 提 供 新 的 意 識 形 態 。 我 當 時 認 為 , 最 好 的 辦 法 就 是 在 重 新 解 釋 馬 克 思 主 義 的 基 礎 上 , 建 立 一 個 適 合 社 會 發 展 需 要 的 意 識 形 態 。

    應 該 說 , 八 三 年 前 後 , 圍 繞 著 馬 克 思 主 義 人 道 主 義 問 題 展 開 的 理 論 爭 鳴 是 一 個 很 好 的 机 會 。 但 由 於 後 來 很 快 又 把 學 術 觀 點 與 政 治 立 場 聯 系 起 來 , 失 去 了 正 常 的 學 術 討 論 氣 氛 , 也 失 去 了 建 設 性 工 作 的 可 能 。 人 道 主 義 這 個 充 滿 著 十 八 世 紀 浪 漫 主 義 情 感 的 概 念 之 所 以 吸 引 了 一 代 又 一 代 知 識 分 子 , 原 因 就 在 於 它 向 人 們 提 供 了 人 的 全 面 發 展 的 理 想 , 可 以 說 這 是 人 能 夠 想 像 出 來 的 最 高 理 想 。 由 於 人 不 可 能 建 立 起 一 個 能 滿 足 這 種 理 想 的 社 會 , 所 以 , 實 際 上 它 的 道 德 意 義 要 大 於 它 的 社 會 意 義 。 它 的 進 步 作 用 在 於 促 使 社 會 不 斷 地 完 善 。 但 是 , 如 果 以 此 為 原 則 去 建 立 一 個 社 會 , 這 個 社 會 只 能 是 個 烏 托 邦 , 不 具 有 現 實 性 。

    我 就 是 抱 著 重 建 意 識 形 態 的 願 望 去 讀 研 究 生 的 , 我 的 碩 士 論 文 寫 的 就 是 〈 馬 克 思 意 識 形 態 研 究 〉 。 本 打 算 在 博 士 階 段 結 合 中 國 傳 統 文 化 再 下 一 番 苦 功 , “ 六 、 四 ” 卻 打 斷 了 我 的 計 劃 , 也 改 變 了 我 的 命 運 , 更 重 要 的 是 政 治 制 度 問 題 再 次 突 現 在 人 們 面 前 。 不 過 我 還 是 認 為 , 應 該 從 馬 克 思 主 義 的 体 系 中 去 發 掘 中 國 憲 政 的 理 論 基 礎 , 但 這 個 基 礎 決 不 是 馬 克 思 主 義 人 道 主 義 。 因 為 , 即 便 是 “ 自 由 ” 、 “ 人 權 ” 這 樣 的 概 念 , 其 現 代 意 義 也 是 制 度 化 , 而 不 是 它 的 浪 漫 主 義 內 容 。 可 是 , 如 果 我 真 的 能 夠 把 馬 克 思 主 義 和 “ 憲 政 ” 揉 合 在 一 起 , 這 樣 的 “ 憲 政 ” 還 是 不 是 它 原 來 意 義 上 的 “ 憲 政 ” 。 真 正 的 憲 政 究 竟 需 要 什 麼 樣 的 精 神 土 壤 ? 對 此 , 我 感 到 茫 然 , 不 知 道 美 國 的 政 治 制 度 是 以 什 麼 精 神 為 基 礎 的 。

    我 一 頭 栽 進 了 對 美 國 的 社 會 歷 史 的 學 習 和 考 察 之 中 , 我 的 思 緒 漫 遊 在 書 卷 的 同 時 , 腳 步 也 漫 遊 在 新 英 格 蘭 的 鄉 村 和 海 岸 。 我 怎 麼 也 沒 想 到 漸 漸 展 示 在 我 面 前 的 不 是 人 的 作 為 , 是 神 的 大 能     正 是 那 些 信 靠 神 的 人 們 按 神 所 啟 示 的 真 理 創 造 出 了 人 間 奇 蹟 。 我 過 去 常 常 覺 得 自 己 的 精 神 處 於 恍 惚 之 中 , 原 因 就 在 於 , 我 或 者 把 別 人 的 話 當 作 真 理 , 或 者 把 自 己 的 話 當 作 真 理 , 而 這 不 正 是 人 類 自 我 放 大 以 後 的 精 神 變 態 嗎 ? 真 實 的 情 況 是 , 人 類 在 不 斷 創 造 各 種 知 識 的 同 時 , 也 在 編 織 精 神 的 金 絲 籠 , 所 謂 進 步 也 就 是 這 個 金 絲 籠 顯 得 越 來 越 精 緻 而 已 。 我 也 突 然 領 悟 到 , 原 來 我 所 仰 慕 的 美 國 政 治 民 主 、 科 學 先 進 、 經 濟 繁 榮 這 當 今 世 界 的 三 朵 奇 葩 其 根 不 在 人 , 而 在 神 。 是 神 把 創 造 所 需 的 道 德 、 智 慧 和 力 量 置 於 信 祂 的 人 心 中 。 原 來 我 以 為 自 己 的 某 些 想 法 出 於 高 尚 的 動 机 , 其 實 至 多 也 只 是 一 種 能 夠 被 人 承 認 甚 至 贊 賞 的 私 欲 而 已 。 當 我 讀 聖 經 , 看 到 耶 穌 所 說 : “ 你 們 必 曉 得 真 理 , 真 理 必 叫 你 們 得 以 自 由 。 ” ( 約 8: 32) 而 “ 我 就 是 道 路 , 真 理 , 生 命 。 ” ( 約 14: 6) 真 是 一 語 驚 醒 夢 中 人 。 我 站 在 康 州 的 海 濱 , 高 舉 著 雙 手 , 仰 望 上 蒼 , 一 種 奇 妙 的 感 覺 通 遍 全 身 。 這 太 不 同 尋 常 。 我 立 即 趕 回 紐 約 , 找 到 牧 師 , 問 他 , 我 夠 不 夠 資 格 做 一 個 基 督 徒 。 他 問 了 我 一 些 問 題 之 後 , 便 同 意 給 我 施 洗 。

    我 終 於 得 救 了 , 新 生 後 的 我 感 到 了 從 未 有 過 的 輕 鬆 。 但 對 自 己 的 同 胞 卻 有 著 沈 重 的 負 擔 。 我 天 天 禱 告 , 求 神 開 路 。 終 於 , 我 感 到 了 神 的 呼 召 。 1995年 1月 , 我 異 常 順 利 地 進 入 神 學 院 , 開 始 接 受 神 對 我 的 重 新 裝 備 。 一 個 學 期 之 中 , 神 就 讓 我 再 一 次 堅 信 : 我 現 在 走 的 路 是 一 條 最 值 得 走 下 去 的 路 , 因 為 這 是 一 條 永 生 的 路 , 是 天 路 。 □

    作 者 來 自 上 海 , 現 在 紐 約 進 修 神 學 。


Home PageContentsPrev.Nex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