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 歌
"……我豈是看守我兄弟的嗎?“ 冷漠的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寒冷的眼神,幽暗一如河上覆蓋的冰。周身遁藏在一座無形的象牙塔內,將春花冬雪一併拒絕在外。他的存在,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是虛幻。他像是街道上的一塊石頭,一捆枯木,一片掉落在草地上的殘葉--無聲無息,沒有笑靨也沒有眼淚。 猶太裔作家艾理威梭(Elie Wiesel),寫過一篇帶有自傳性色彩的小說<牆外之城>(The Town Beyond the Wall)。小說中兩個背景迴異的角色“旁觀者”和“沉默者”,都有這樣的影子;但是由于另外兩位鍥而不捨的守望者,漸漸解凍了…… “旁觀者”他有個巨碩的頭,已經完全禿了。眉毛也快掉光,下巴有萎縮的跡象。看起來,就像個普通而單純的人。可是,誰知道在他沈默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如此冷漠的心呢? 那是個暖和的春日,潔白的花絮滿天飛揚。他靜靜地佇立在窗口,像一座僵硬的雕像。窗外,猶太會堂的庭院裡,一家猶太人正被遣送到集中營。一個猶太小女孩默默走到窗前,對他說:“我渴了。”他卻無動於衷。小女孩美麗的秀髮閃耀著柔光,她才八歲。“我渴了。”小女孩微弱而怯懦的聲音,在他的窗口迴盪,可是他的腳卻沒有移動。不久之後,小女孩就死了。 多年以後,小女孩的哥哥找到他家,質問他到底有什麼感覺:羞愧?沒有。懊悔?沒有。悲哀?沒有。他說,他只覺得自己是一場紊亂遊戲中的旁觀者。“懦夫!”小女孩的哥哥對他咆哮:“你既沒有行善的勇氣,也沒有做惡的膽量……你以為自己活在和平與安全中,實際上你根本沒在活著……”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他和小女孩的哥哥,一齊來到小女孩徘徊過的窗前。一陣冷風吹進窗內,觸摸到兩人的面頰。“你是害怕的,你寧願讓良心腐蝕”。小女孩的哥哥說。“你恨我吧!”他悠悠的說,好像剛從黝黝夢境回神過來。 “沈默者”他是個猶太青年,和其他三位同胞監禁在一起。他被囚友形容成“靈魂已死,理性在昏睡的一個軀体”。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想知道別人的名字。當一個囚友被轉到煤氣處決室,他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另一位囚友看不下去,想盡辦法要讓他甦醒過來。起初囚友用激將法--將每天看守送來的咖啡和麵包都藏起來。幾天後,沈默的青年開始凝視他,渾沌的眼珠傾瀉出人性的飢渴和磨難。“這個男孩有段歷史,”囚友暗自揣測,“他用沈默來遮掩歡愉、恐懼、希望、侮辱……” 囚友跳舞,狂笑,拍手,扮鬼臉,伸舌頭:他想讓青年見識到,活生生的人是什麼樣子。囚友說個不停,也唱遍無數的傍晚。講到悲慘的故事,他便讓淚水自然滑落;談到有趣的經歷,就開懷大笑。沈默的青年依然無言。囚友氣極了,用手扳開他的嘴,大吼:“快說話啊!” 直到有一天,青年獨腳站立,一手向前伸,另一腳和一手向後延伸,做出一個芭蕾舞的動作。囚友眼中充滿喜悅的淚光,說:“謝謝你,小子,謝謝你。”囚友說:“我知道,活在問號下的日子是艱難的……可是質問上帝是什麼,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朋友是什麼?就表示我有個人交談,有人會給我指引。人性的深度、意義和興味,就在於渴望不斷詢問更深的問題……有一天冰霜將會融化,你也會開始微笑……你將告訴我你的名字,你也會問我:你是誰?” 生還的意義艾理威梭於1928年生於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的邊界,幼年正值二次世界大戰。十五歲被送進波蘭的奧希維玆(Auschwitz)集中營,其間喪失了父母和小妹。戰後到法國研讀哲學,做過記者。十年之間,他矢志不寫任何關於他在集中營的經歷,直到1955年,在天主教作家莫里哀(Francois Mauriac)的力勸之下,才開始撰寫他的回憶錄。他於1986年獲諾貝爾和平獎,在領獎致辭中提到:人性的尊貴,在於擔負起守望者的責任。 他有三十多本著作,其中最著名的包括《燃燒的靈魂》(Souls on Fire)、《黑夜》(Night)、《一個耶路撒冷的乞丐》(A Begger in Jerusalem)、《一代之後》(One Generation After)……等。其作品從各個層面探討納粹大屠殺--藉著質疑人和神,人和社會,人和時代,人和文化,人和他人,以及人和自我的關係,他盼望喚醒仍舊沈睡在狹隘、冷酷、漠然和囿限於自我的世人。他的小說融合寫實與幻想,沈重有力。這篇《牆外之城》,就是其中之一。 作為納粹大屠殺的生還者,艾理威梭以人類的守望者為己任。曾經從陰間的深淵出死入生,他認為他的使命是提醒世人:最大的邪惡,並不是邪惡本身,而是對邪惡採取冷漠的態度。因為這個使命,他相信他的生還有了意義。□ 作者為美國人類學碩士,現住美國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