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人:熊 璩
地點:斯坦福大學校園 時間:1998年10月10日 一、緣起1997年美國北加州灣區發生數起炸彈恐嚇事件。作案者並投書《世界日報》,控訴華人社會只知積產、賺錢,對社會公益漠不關心,也無任何有組織性的回饋。 這樣的批評是否公允?中國人真是只知自掃門前雪,不顧他人瓦上霜嗎? 放眼望去,我們看到在美國,華人參政者日眾;例如,華盛頓州長駱家輝,加州參議員候選人鄺傑靈,奧立崗州新獲選的國會議員吳振偉等等,都是華人關心社會的表現。再看看,由中國人發起的互助性的社會組織,也逐漸增多。 1998年大陸遭遇水災後,海外華人積極組織救災活動。對於印尼排華暴行海內外華人做出了強烈響應。這都是可喜的現象。 在另一方面,我們的確也看到很多華人的行為,反映出他們公德心的缺乏。 這也就是本次座談會要探討的主題。 二、現象的觀察黃學英(斯坦福大學博士後,來自南京): 我碰到過很多中國人不替人著想的事情。有人找工作,答應了甲公司,但是用拖延之計,找到乙公司以後,就突然通知甲公司不去了。學校中也是如此。新留學生請人來接飛机,有些新留學生請了數批人來接,讓許多人撲空久等。 黃天賜(Assante 公司創辦人,來自香港): 其實有些行為表現不是公德心的問題(像隨地吐痰、小便),而是社會文化的差異,但有些事的確是公德心的問題。基督教中國內地會的創辦人戴德生牧師曾記載了一段真實的故事。有一位溺水的人大聲呼救,眾人視若無睹。戴牧師願意出錢救人,但是船家嫌錢太少,在討價還價之中,溺水的人已回生乏術。這是清朝時的事,但最近聽說,中國大陸去年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 為了鼓勵後進創業,我有机會提供他們一些輔導。言談之中,常有創業的中國工程師告訴我,他們在原公司產品中預留了一些“蟲子”(bug),以便日後奪取市場。這就是完全沒有公德心的表現。 李學勉(ISSI 總裁兼董事長,來自台灣): 我在1978年來美,1980年來到了矽谷,1988年創業。我們許多人留美是為了尋求更美好的生活。許多從國內出來的人,因人生地不熟,最大的恐懼是沒有安全感。想多抓一點,追求更好的明天。但是等他落地生根,有了美國土生的孩子,他也要面臨實際參與學校與社區公民義務的問題。 陳紹裘(從商,來自香港): 我以前在香港作過音樂版稅執行總監,處理“智慧產權”。身處其境,就深深感到國人在盜版和侵害智慧產權這一方面的缺陷。又如美國成衣業容許退貨。一般退貨率總在7∼8﹪左右。但這種政策若在中國推行,必定會造成嚴重的濫用。 孫亞雷(斯坦福大學研究生,來自河北): 在網上看到“天人之衰”的故事,給我很多感觸。許多人在就學時很有理想,期望對社會盡一份心力。但畢業來美後受到現實的壓力,甚至放棄自己的專業,只盼望糊口而已。 其實,中國人不是沒有服務桑梓、遵守公德的文化傳統。譬如家喻戶曉的《菜根譚》,就充滿了這樣的警世良言。 三、文化與價值觀的因素黃天賜:許多公德心的表現其實都是文化的產物。許多人來到美國以後,開始遵守交通規則了,也不隨地拋棄垃圾了。甚至,還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為什麼?就是因為受到西方社會、文化的影響。 再如人人說新加坡的華人很愛乾淨。為什麼?這乃是因為新加坡用重典來維持整潔。西方社會不需要用重典以保持乾淨,這就顯明與華人文化有很大的差異。 從某個角度來說,東方文化其實更強調做人的大道理。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其意在此。孟子說人有“惻隱之心,辭讓之心,善惡之心,是非之心”,所講的也就是這個道理。 西方資本主義基本上是在肯定人的自私心。西方的個人主義強調的也是個人的權益。既然如此,為什麼西方人一般更富有公德心呢? 我個人觀察,中國人雖然講大道理,但其做人的出發點是個人和家族的利益。中國人講究的是“光宗耀祖”,五十年共產制度並沒有改變這個觀念。 反之,西方文明受到基督教深刻的影響。聖經中最大的誡命便是:“盡心、盡性、盡意愛主你的神……其次也相仿,就是要愛人如己。”(馬太福音22:37-39)西方雖然是個人主義,但也尊重他人的權益。維繫的力量本於“人是按照神的形像造的”的基本概念。因此,人有一定的尊嚴。這是從他們的“神觀”演繹出來的。 黃學英:中國深受儒、釋的影響,重禮、重義、重氣節。家庭中長幼有序。西方除科學以外,因基督教的影響,強調“愛心”。我們應當結合兩者的優點。 李學勉:其實,這問題有兩面。一面是“我們內心想做什麼?”另一面是“我們應當做什麼?”我們其實都知道愛惜公物,但是這種“外在的規範”並不能主導我們“內在的欲望”。問題的癥結在於我們的心。這顆心形成我們行為取向的動力。它不只是文化的問題,更是內在價值與人生觀的問題。 所以,我們應當加強外在的約束呢,還是改變我們的內心呢?其理不辯自明。 陳紹裘:我曾讀過一些蔣夢麟與費孝通描寫中國“家天下”的文字。中國人的天下向來是“家”的延伸,公德心自然不彰。 中國人也有“大我”的觀念。但近數十年來經過屢次的運動,人心已冷。這可能是造成大家向錢看的因素之一。 熊璩(惠普公司實驗室主任,大陸出生,台灣長大): 要看美國,單知道加州並不一定有代表性。就如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學生David Cash見死不救,並不能代表美國社會的公德心的普遍水平。在美國大部份地方,尤其是小城市,可以夜不閉戶,自行車擱在外面也沒人偷。人們奉公守法,熱心社會公益。車子在公路上拋錨,多數都會有人自告奮勇來解救。美國著名雜誌《讀者文摘》,在三年前選擇了十個大城市,用故意丟棄錢包的方式來測驗人們的誠實度。結果有70﹪的人在拾到錢包後,會按著錢包中的電話號碼通知失主。這很可觀! 中國人也有范仲淹“先憂後樂”的博愛思想。但基本上,它是建立在“推己及人”和“由近而遠”的觀念上。也就是說,一切道德與是非的規範,是建立在關係的遠近上。孔夫子所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認可父子互相包庇偷羊的行為,便是此理。墨子的“兼愛”被孟子批為“異端邪說”,也是同樣的原因。 四、認同感的問題黃天賜:對一個社會,首先要有認同感,才會有參與的意願。 李學勉:若沒有認同,就不會有責任感。我的父親,從大陸遷到台灣,又從台灣遷到美國,深深感到“無處是歸程”的苦惱,而我則又稍有不同。我去台灣、去南洋、去大陸,都可以跟中國人認同。在美國,我的家在這裡,我也可以認同。我感覺自己沒有地域觀念。推動我回饋社會的力量是我從聖經中得到的世界觀。因為我是上帝的兒女,所以我不受國家、地域和文化條框的局限。在多文化的衝擊下,我無論在哪裡,都可以安身立命。這種胸襟使我在各種社會中都願貢獻心力。 五、如何改進我們的責任感與公德心?黃天賜:這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對人而言,從事何種事業更有報酬感?有人雖然拚命賺錢,但或許他的滿足感並非來自金錢本身。許多人的滿足感來自“名譽”,或者“地位”,或者商場上翻雲覆雨的“能耐”。他們想証明自己比別人有本事。這種滿足感的追求,也就成為他的動力。 但這些追求好像吸毒一樣,也有些人永遠無法得到滿足。若錢不能繼續的賺下去,生命就好像失去了意義。這一類型的人,他的出發點是“害怕”。他生怕失去競爭的能力,以致不顧一切,甚至做出損人利己的事。這樣的生活,已經失去制衡的力量,會很不快樂的。 溯本求源,這還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衹有擁有以愛心為出發點的價值觀,才能找到真正的滿足。這比設計電腦還難,因為牽涉到人心的改變。講一些泛泛的“博愛”之類的大道理,並不能變化人心、增加公德心。其原動力是從上帝來的。 陳紹裘:美國雖然沒有人高舉“雷鋒精神”,但公德心非常之高,其原因何在?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李學勉:公德心和責任感都牽扯到人與人的關係,是橫向的。其實我們做人應當有一個安身立命的“錨”,可以在風雨中定住方位。我雖不是個完人,但因為我心中有一個堅定的立足點,使我可以不受環境的左右。對我來說,那就是我對上帝的信仰。因為這垂直的關係,人有了被愛、被接納的避風港,對逆境就比較可以把持了,也不會把對周遭的一點關切和投入,視成人生風浪中的犧牲品。 熊璩:我在這裡要引用一個小故事,是李秀全牧師親口說的。李牧師在波士頓牧會的時候,家中的車道冬天常常需要鏟雪。兒子大了以後,這個責任就落到兒子身上。因為車道很長,鏟雪是一個很艱苦的工作,兒子鏟雪時,多半是愁眉苦臉的。但有一次,他看到兒子興高采烈地鏟雪,還一邊在唱著歌。他起初感到很訝異,後來才知道,他兒子是替女朋友家在鏟雪! 所以,不在於做什麼,重要的是動机和決定動机的價值觀。我們從今天的討論中可以歸納出:責任感與公德心的問題,不只是一個受教育與否的問題,也不只是一個制度、法律的問題,更不是一個“主義”的問題。這種價值觀背後的動力,才是問題的關鍵。 這種動力來自“傻氣的執著”,來自對人類“打不倒的樂觀”,來自“不灰心的愛心”;它來自“一顆新的心”,一個“新的生命”,也就是從神來的生命。這生命帶來了人生中的質變,而不只是量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