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斷,理不亂

──從我的婚姻看社會及教育對家庭的影響

          王 倩

  離婚的日子

  1998年6月19日,北京市海淀區法庭正式判決了我與先生的離婚案。這一天,我們整整結婚了十五年,這一天,我們的孩子只有兩歲九個月。

  握著那一張離婚証書,很久很久我都找不到生活的意義。過去的二十年我是為他活的,今後我該怎麼辦?

  先生是國內有名的國情研究專家,他工作勤奮,刻苦,有見地,能說能寫。國內外雜誌、電視台經常採訪,大報記者時常登門。先生開始變了,在孩子只有八個月大時,開始提出離婚。我痛苦萬分,幾次想到死。我希望他不要做傷害家庭與傷害自己的事,我希望他能為孩子的未來考慮,做一名肯承擔責任的父親。

  我堅持了兩年多,不同意離婚。在這期間,工作與孩子使我極度勞累。精神上的折磨,使我整夜失眠。不久,心臟開始出現不規則跳動,有時竟達每分鐘七八次。我真擔心自己會突然死掉,留下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接下來又是血壓增高,仍然是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我知道自己要垮了,可先生根本無任何悔改之意。為了把可憐的孩子撫養成人,我必須活下去,我同意了離婚。

  做為一個女人,我從小夢幻著“梁山伯祝英台”一般的至死不渝的愛情,終日相信與盼望的是夫妻白頭到老,根本不敢相信“離婚”這兩個字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但是為什麼,離婚卻真實地落在了我的頭上呢?我思索許久。漸漸地意識到,人的生存形態,是不可能擺脫社會大環境的影響的,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啊,我們這一代人又怎能與中國近五十年的政治運動、社會發展及文化傳統相隔離呢?

  追回失去的年華

  我和先生均生長在中國大陸。在小學的年代裡,我們所受的灌輸是:“樹立遠大的革命理想!”、“不顧小家顧大家!”、“全心全意扑在革命事業上!”、“把一切獻給黨!為革命事業而死比泰山還重!”

  我們正是在那種教育下長大,又被十年文化大革命剝奪了學習机會的一代。當文革結束,可以讀書時,我們就竭盡全力,考上大學。我與先生均是七七級,即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

  大學畢業那年,先生考取了北京鋼鐵學院的研究生。我自己由於多年極其艱苦的生活,在大學第三年末即雙膝癱瘓了三個月。直到大學畢業時,体力也未能恢復。工作兩年多後,在1984年考取了國家教委的出國研究。當時,我們已結婚,雖然經濟不寬裕,但我們相知相愛,同甘共苦。那時的我,還不認識耶穌,不懂得:“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創世記》2:18)。我不懂得夫妻應當相守同行,卻一心只想出國留學,當博士,去圓兒時父親在我心中種下的夢。

  在意大利的近七年中,雖然後來幾年我們每年都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在一起,但對我來說,仍是柔腸寸斷的日子。當博士証書送到我手中的那一刻,我的心震動了。我問自己:“我與先生分別了近七年,就是為了這樣一張紙嗎?”

  如果我能重新選擇,我永遠也不會再這樣做!先生要遠比這張証書重要的多。

  其實,整整我們一代人都在做著違背正常人情與親情的事情。我們在努力追回那本來應該有的、卻曾經失去的東西。正是那扭曲的社會,才導致了扭曲的人生。

  事業,還是家庭?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有“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典故,贊揚的是為公而不顧親情的精神。在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的教育及媒体長期宣傳的是那些置臨產妻子於不顧,對臨終親人不探望,甚至在地震發生後,不去救仍然活著埋在倒塌房屋中的親人,而堅守生產崗位的先進人物與事蹟。

  正是這種經過幾代人的教育與滲透,使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擺不平事業與家庭的關係。在他們心目中,始終是“事業第一”,我也如此。他們只知家庭對他們有義不容辭的全力支持的責任,但他們卻不知自己對家庭也有一份責任。我的丈夫便不明白家庭責任,不僅是妻子對丈夫的体貼、幫助與尊重,也有丈夫對妻子的愛護、珍惜與保護。正像基督徒婚約誓言所說的:“無論是病弱還是健康,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在愁苦暗淡的日子裡,還是在快樂光明的順境中,你都愛她(他),照顧她(他),支持她(他)……”

  中國社會終日宣傳的,是妻子要理解幹事業、終日不回家的丈夫,卻從未提到過丈夫也當体諒對又要工作、又要承擔所有家務及照顧孩子的妻子。這無形中在告訴人們,只有丈夫的事業重要、要尊重,家庭和家務事則不重要不值得尊重。這樣長期的畸形宣傳中,所隱含的對家庭的價值的藐視,能不使普遍性的夫妻關係受到全社會的影響嗎?

  我做母親時已四十二歲。孩子出世的前一個夜晚,由於身体極度不適,我很渴望平日只埋頭做自己事情的先生能與我說說話,帶給我一絲精神上的安慰。正在看電視、手中又拿了一份報紙的先生扭頭看了我一眼,用非常輕蔑的口氣說:“像我這麼重要的人物能不看新聞嗎?”當時的我,連翻身都很困難,聽了這話,淚水潸然而下。平時我那樣精心地伺候先生,今天,當我行動不方便時,丈夫竟會如此待我。那一夜,我只身靠在沙發上默默飲泣,丈夫連理都不理。第二天早上,他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家。先生的辦公室與我們的住所在同一個院子內,明知我會在任何時候出現臨產症狀,需要送往醫院,他卻從未來詢問一聲。

  下午近三點鐘左右,移步艱難的我發現自己的尿液含糖量在四個加號以上,加上已經出現了兩個多星期的高血壓症狀,我知道妊娠狀況惡化,必須馬上去醫院。周圍的人為我著急,幫我找先生,但根本找不到他。由於住地偏僻,很難等到出租車,我只好自己開車,從林業大學後面去協和醫院。那天是星期五,又是接近傍晚下班的時間,交通阻塞。過了朝陽門,抬眼向前望去,車龍一動也不動。我只好鑽小胡同,用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醫院。

  晚上九點半,我命令自己停止哭泣,半個小時後,醫生決定將我送往手術室。

  我想,我的先生根本意識不到,他有一份對妻子的責任。

  名利的追逐

  很多人一生都在追求成功,因為成功決定了人在社會中的價值與地位。然而,成功之後,怎樣對待名譽及地位,卻成了對許多人的考驗。

  從認識先生以來,我們的共同理想就是為改變中國做些事,為貧苦窮困的中國人民做些事。我一直相信先生有能力實現我們的理想。我鼓勵他,支持他。在外面我奮力工作,保証家庭有充足的經濟來源,使先生無須對柴米油鹽牽掛。同時,我又承擔了所有家務,從而使先生有個完全可以靜心學習研究的環境。我十分清楚,每個男人都想被這個世界認可,出人頭地。做為妻子,我要盡我最大的力量幫助他。

  1993年10月,我離開美國肯塔基州,回到中國。先去所屬公司在上海的合資廠進行技術轉讓工作。任務告一段落後,1994年11月我終於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日夜思念的家。在這以後的一年中,《Time》、《Newsweek》、Voice of America、CNN等媒体,及各國駐中國使館都來訪問過先生。正像先生所說:“王倩,你回來的這一年,是我最成功的一年。”

  不幸的是,與此同時,先生發現患了糖尿病。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我問神,這是為什麼?我們苦了這麼多年,今朝終將團聚,為什麼要使先生得了這種不可痊癒的病呢?我一邊看醫書,求醫,煎藥,一邊督促先生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因為糖尿病病人血糖變化不易控制,不適宜在外旅行,所以,我建議先生每月出差不要超過三五天。

  但一切都太晚了。先生已嘗到了成功的甜頭,成了名有人捧,有人前呼後擁。成了名也自然而然地有了虛榮心,人被綁在了名利的戰車上,只有進,不肯退。先生要在各個領域擴大他的知名度,先生擔心別人的名聲會超過他。

  為了擴大知名度,他什麼事都想插上手。國情研究有他,貧困地區發展有他,國內經濟政策研究有他,當時的香港回歸要有他,海峽兩岸合作也有他……

  為了擴大知名度,先生不顧身体,不分晝夜地工作。自己在辦公室幹了一天還不算,晚上電話傳真更不時地響。我們沒有吃過一頓安穩的晚餐,睡過一夜安穩的覺。幼小的孩子被吵醒,爸爸不管不問,本來就已精疲力盡又缺少睡眠的妻子被吵醒,先生無動於衷。不僅如此,先生開始對我表示不滿,認為我沒有像孩子出世前那樣幫他整理文件、稿件,使他的書出得更快,使他更有名。

  先生在名利的追逐中得到了滿足。追逐名利成了他生活的唯一目的。他對自己的身体全然不顧。他不肯在孩子身上花時間,他不肯用一點兒心思與妻子交流溝通。

  第三者插足

  當今中國社會上腐敗是令人觸目驚心的。腐敗的行為滲透在社會的各個層次及領域裡。婚外性關係及第三者只是其中之一,但它卻釀成了無數家庭的悲劇。

  成了名的先生,終於量事物的標準也變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兒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兒子,你看,你媽像個老母豬一樣。”對我,他則說,“你聽著,你得叫我高興!你不讓我高興,我要你幹什麼!”

  孩子四五個月大時,我的產後抑鬱症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幾乎天天哭泣。過度的勞累,使身体又一次接近垮掉邊緣。站立時,坐不下。坐下後,又站不起來。從腰間到腳趾的每一塊骨頭都鑽心地痛,走路像個瘸子。

  先生從不來問我為什麼哭。我多麼渴望先生能問我一句:“王倩,你累嗎?”或者:“王倩,休息一會兒吧!”可是,沒有,從來沒有過。我把有關婦女產後抑鬱症的書遞到他手裡,希望他能讀一讀,給我一份哪怕微小的關心。他轉身,隨手把書放在桌上。他不想關心我。他甚至討厭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指責我。這還不算,還讓婆婆來辱罵我。我不明白先生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多少次,請先生坐下來,請求他解釋一下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他不回答。

  我開始支撐不住了。在心理上及身体上都擔心自己會支撐不住了。我與先生商量,接受了公司已堅持了長達一年的要求,回美國做六個月的新產品設計。先生也答應三個月後就到美國與我們團聚。

  我再也沒有想到,我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婚姻與家庭本是神賜給人間最美好的事物。我們的社會扭曲了它們的本質,並極力否定它們存在的價值,所以才使我們自己倍嚐苦果。

  今天,我的孩子已經三歲三個月。我帶他走入教堂,引導他認識神。希望神能帶領他從父母婚姻的陰影中走出來,對人生有一個完整的認識和整理,將來能有自己幸福美滿的家庭。□

  作者來自北京,現住美國肯塔基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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