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浬
四月裡的一個黃昏,房間裡突然停電了。打電話給學校的房管處,因為是周末,學校只好叫了校外緊急的服務,十五分鐘後便會有人來修理。 開著修理車來的,是個三十幾歲的男子,還帶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栗色的頭髮分披著,藍眼睛空茫地盯著黑黝黝的天空,沉默地坐在陽台上。 父親在一邊架設鐵梯。父子兩都穿著短袖的T恤和牛仔褲,孩子的T恤短得露出了肚臍,胸前還有一灘黃色的漬跡。 “你要進屋子來嗎?”我看小孩縮著身子抱緊了胳膊。 他伸直腰,轉過身來搖搖頭,緊抿的嘴上,沒有表情。 因為一時找不到屋子的電路圖,那位父親只好打著手電順著電線,慢慢找電閘。我順便告訴他,盥洗室裡,用來插電動刮鬍刀的插頭斷電很久了,因為找不到管這個插頭的單獨的電閘,幾次都沒修好。 天越來越黑。坐在沙發上,幾次聽見電話鈴響,慢慢地摸過去,找到電話,鈴聲已經停了。我想起門外那個穿短衫,露著一截肚皮的小孩,跑出去問他: “你真的可以呆在外面嗎?要不要一條毯子?” 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栗色的頭搖了搖又點了點,從地上站起來,跟我走進屋子裡。 我挨近廚房,想找一瓶水出來。櫃子裡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的手大海撈針似地搜索了一番,居然摸到了一截蠟燭。 在煤氣上點著了,借著火光,又找到了冰箱裡的麵包和飲料。 “你想不想吃一點?” 他分披的頭髮落下來蓋住了一側的眼睛,他把頭髮捋到耳後。“我有點渴。”他怯怯地說。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精神和物質都蒼白的生活。逃避家庭的父親,常常出差到外地去。小心翼翼地看母親陰沉的臉色,挨揍、挨罵,不停地生病。當然,有時也會有一件漂亮的布衣裳。就這樣活下來,悲哀和喜悅都沒有選擇。偶爾一次,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沒有封皮的書,講一個少年離開不快樂的家,去浪跡天涯。翻來覆去地看,那是我的夢想。謹小慎微地舉著它,爬一個個人生的坡。那麼多年,它雖然有些破損,但還算是在那裡,我也還有力氣往前走…… 小男孩喝飲料的時候,燈亮了。我在書架上找到一本聖誕節的兒童畫冊:那本是給一個孩子的禮物,終究沒有送出去。畫冊上有絢麗的聖誕樹,樹枝上亮著融融的燭火,穿著紅袍的聖誕老人駕著載滿禮物的馬車在雪地裡奔跑;溫暖的燈光閃亮的房子,擋住了外面紛紛的大雪,壁爐裡竄著紅紅的火苗,卷毛的小狗倦慵地蹼在地毯上…… 我和小男孩坐在一起掀著那些美麗的畫頁與文字。深沉的夜色裡,傳來窗外風吹樹枝的沙沙聲,彷彿是時間在遠處流動的聲音……小孩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沉浸到書本裡,忘卻了外面的世界……我明白:一個被命運扔在荒原上的孩子,若沒有一點美好動人的東西可以想像,他是走不出那片荒地的。 門外響著窸窸索索的聲音,那是他的父親在收拾東西。我把書合起來,送給小男孩:“這本書送給你,如果你喜歡。” 他猶豫了一下,非常羞澀地點點頭,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謝謝,輕輕地走向他父親。 第二天清晨,天濛濛亮,我聽見屋頂上響著沉重的腳步聲,以為是清理房頂的人。過了一陣,有人在外面輕聲叩門,打開一看,是那個父親。 “昨天我實在找不到盥洗室的電閘,回去後想起可能在屋檐的另一側,所以早上趕來查,現在插電動剃鬚刀的插頭已經通電了。”他雙手托著一堆工具,一臉的疲倦,“對不起,這麼早把你們吵醒,因為我早上還要趕九點鐘的活。” “謝謝你——”他站在梯子邊,把工具裝到木箱裡,直起身子:“送給里奇書。” “哦,他叫里奇。” “是,他是我兒子。昨天跟我來,他回去的時候突然在車裡哭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不,你知道,他母親離家後,他不哭不笑。昨天是他三個月來第一次哭,謝謝你為他做的一切。”他弓身扛起梯子,去趕另一趟活。 “里奇——”清晨的天空下,我豁然看見一隻小的鴿子,展翅向遠方飛去。□ 作者畢業於杭州大學新聞系,現住美國北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