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表人生

　　在我剛剛擁有了與表格打交道的資格以後，等待著我的卻是大傷自尊之夢魘伊始。時逢“史無前例”的“崢嶸歲月”，“唯成份論”之風盛行全國，各種表格均突出“出身”、“成份”、“黨派”、“歷史問題”、“海外關係”等框框，祖宗三代都要交待清楚。我的父母是醫生，不在“工、農、兵、革（命）干（部）”之列，依其時非紅即黑的標準，我自然就是“出身不好”了。明里算你“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暗地裡算“過街喊打”的“狗崽子”。加之二老又“書生意氣”，未曾“靠攏組織”，“政治面貌”當然是“群眾”。名義上“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實際上是無人瞧得起的“狗熊”。

　　甭再多，僅此“出身”及“政治面貌”兩條，就夠我消受的了。任我學習、工作再努力，表現得再佳，總被視為“異己”之類，“刮目相看”，本該有的“好事”均跟我無緣。因為在那“空前絕後”的年代，家庭出身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正”與“另”冊，蓋由填表而來，一筆定乾坤。像參軍、入黨、當官、上大學、找工作等，全賴“政治掛帥”。這種打擊，怎能不令人心灰意冷？我初形成的那點天真幼稚的自信，被這些“致命”的表格研成粉。每填一回，就遭折磨一次。無盡的屈辱與自卑，讓弱冠年少的我抬不起頭來。表填得痛楚，心口滿是創傷。

　　進入“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階段，各色履表的內容悄然“代謝”變化。雖然“出身”一項仍然“健在”，但卻失去了往日的“威力”、“風采”。一些陳條“壽終”，生發出“學位學銜”、“職務職稱”、“研究成果”、“榮譽獎勵”等新枝，“移情別戀”於個人表現，而非家族背景。

　　為在各方面“上一個台階”，得到較公正的待遇，人人“力爭上游”，各顯其能。我自不甘落後，抓住這可以“還我自己”、“揚眉吐氣”的“可乘之机”，迸發出壓抑了十幾年的內能，全力拚搏，去“填補”表內的那些“空白”。因為在這“改革開放”的歲月，自身的資質實力影響一個人的未來。“上”與“下”，係由填表而斷，一紙定座次。像官位、職稱、住房、工資、獎勵等，全與物質利益掛鉤。擋不住的誘惑，怎能不使人“垂涎欲滴”、“鼓足干勁”？我那才從政治束縛下解脫出來的自由心猿，旋又被這“催命”的表格拴住，每填一回，就收緊一次。無際的追求與貪婪，讓青春活力四濺的我不能自拔，表填得艱辛，心中滿是惱煩。

　　在國門大開、留洋浪騰的時節，不安於現狀的我，亦身不由己地捲入潮流。此時所填的表格已是“面目全非”、“全盤西化”了，且都要用“鳥語”、“洋碼子”。“出身”已被“國籍”取代，繁欄褥節成了“訪問目的”、“逗留期限”、“應邀机構”、“簽証種類”等，皆是定奪“何去何從”的。填得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夢枕黃樑。誰不想“往高處走”，當當“人上人”，見見“天外天”，在國際大台上充個小角色？遂使出渾身解數，集半生奮鬥之氣力，孤注一擲。憑著“官面”的請函，“堂皇”的資助，我得以跨出國門，並且“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五年間竟易居了工業七強之中的四國。

　　不再害怕因此會招致“帝修反特嫌”、“洋奴買辦”、“媚外走狗”等罪名而捱整肅，因為在當今地球村的集市裡，唯有“實力”是個人的價碼。汽車洋樓，超前享受，身份綠卡等，全靠此。禁不住的“圍城”效應，怎能不教人想入非非，趨之若騖？我那仍在物欲重軛下喘息的意馬，再度被這“追命”的表格套牢。每填一回，便擔憂一次。無數的期盼與等待，讓人到中年的我惶惶忡忡，表填得苦澀，心裡滿是焦慮。

　　當我定居物質極大豐富的北美後，面臨的表格不恁地多了。這些年的奔波顛沛，耳濡目染，親身經歷，使我接受了更多的現實教育，曉得了更深的人生哲理。這地上，國國都有難念的經，家家不乏難譜的曲，什麼尊嚴名聲、錢財地位，浮華享樂，不過是暫時的麻醉，根本沒有一時一域是理想之中的大同世界。我泛起了失望、疲憊、厭倦。這時候我猛醒過來，揮筆填寫了一份有生以來最為重要的表，那就是相信宇宙之主、命運之神－—耶穌，參加了基督教會。這張無數人填過的表，是我見過的最簡單的表，因為它沒有苛欄雜目，不問出身、年齡、民族、尊卑、能力、貧富等，就憑申請人對上帝的懺悔認罪、願意接受他作救主的敬虔之心。但它確是關乎萬民的，其所應允的，帶給的是心靈的食糧、生命的活水，使人永不饑渴，受用無邊。這是只重“實惠利益”的急功近利者有目卻不能睹的。我終於不再留連踟躕，明白自己過去苦苦追求的皆是些轉瞬即逝的身外之物，都是虛空。不再畏葸被謫“宗教迷信”、“精神鴉片”、“唯心主義”。因為在這天災橫降、人禍頻生的末世，個人的自由選擇確定他（她）的得救與沉淪，“生”與“死”，即由填表而決，一表定歸宿。像天國、聖殿、冠冕、永生等，全仰上帝的恩典。抑不住的衝勁，讓我決志受洗，與主合一，成為神國的子民。我那始終躁動不馴的心，得到替我“捨命”的基督的撫摸，變得寧靜平安下來，如拋錨穩泊。只填一回，永不擔憂，無比有福榮耀之守望，讓返老還童的我感激贊美。表填得及時，心底滿了喜樂。□

　　作者來自山東，現居加拿大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