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醒了,問夢如何

          范學德

  不過我們贏得的不是青樓的名妓,而是官場中的位置,銀行裡的美金,是文憑紙一張,離婚証一張,提前退休的通知書一張。

  1995年秋天,有一個早上,八點多鐘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十多年前在國內教書時教過的一個學生,他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朋友。一晃,我已經有七八年沒見過他了。這一見,雖是在夢中,但我禁不住驚喜交集。模模糊糊中,我看他的模樣並沒什麼大變化,還是大學時代的那個英俊少年。我顧不上細問這麼多年來他的情況如何,開口就向他傳起了福音。

  我告訴他,耶穌愛世人。為了愛你愛我而獨自走向十字架。我告訴他,耶穌有一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那句話是當他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說的。那是一個禱告,為那些置他於死地的人們祈禱,耶穌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我還告訴他,我們都是一群迷失了的人,我們的邪惡使我們背離了上帝。

  我對自己講的東西覺得挺滿意,認為自己講的還滿有條理,他聽得也很仔細,目光還像多年前他聽我講課時那樣專注。講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我問他,你是怎麼想的?他剛要開口說話,我就聽到了“哇”的一聲大哭。

  我被驚醒了,一看,是兒子在哭,他剛滿三歲。

  那天早上,我太疲倦了,就把孩子摟在懷中躺在了沙發上。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孩子也跟著睡著了。我懷抱著嬌兒睡了不一會兒就做了那麼一個夢,在夢中向我的學生傳福音。孩子哭了,我也醒了。

  我有點生氣,氣孩子打斷了我的夢,使我不得在故國與故人開懷暢談。當時就有些感嘆,怎麼人一到中年,歲月就飛起來了。算起來,我與那位同學自北京一別,已有七八年過去了。彼此不通音信也快兩三年了。當老師的,這幾乎成了宿命,越是好的學生,往往離你越遠,畢業一走出校門,就遠走高飛了,從此師生天各一方,難得一見,這亦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1994年回國時我找過我的學生,但怎麼找也沒有找到,打了許多次長途電話到他所在的大學,可總是沒人接,或者接了,還沒等問上幾句話,對方就不耐煩地扔下了話筒。

  我在沙發上就發呆了,思友之情油然而起。我不由得在心中輕輕地問﹕朋友,你現在在哪裡?近來怎麼樣?你我已經快八年多沒見面了,怎麼見一面竟是在夢中!

  我有些惆悵了。眼望小窗,小窗外綠樹依舊。有人語,不是鄉音。

  突然我覺得這夢有些怪啊。我是一個很少做夢的人,偶爾做了也記不清,更極少在大白天做夢,並且從來沒有做過向別人傳福音的夢。但今天不僅有夢,且夢得清清楚楚,且是在夢裡傳福音。我問自己,難道是上帝對我有什麼托付?讓我向他傳福音?但馬上我就覺得這太荒唐了!絕對不可能。即使我想向他傳福音,我上哪裡去找他?

  但越是細想,越覺得這夢實在神秘,不可思議,想不明白。後來我乾脆就不想了,隱秘的事屬於上帝。人能知道多少?

  於是我就默默地禱告說:“慈愛的天父啊,難道真的是你讓我向他傳福音嗎?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怎麼傳呢?若是你的旨意,請你把他帶到我的生活中來。”最後我說:“奉耶穌的聖名禱告,阿們。”

  接下來的幾天我常琢磨夢。中國文人愛嘆人生如夢。莊子妙筆下生出的那只“夢蝶”,打動了多少茫然的心。“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籧籧然周也。”這茫然不只是嘆人生的短暫,更是困惑於真幻難分。就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樣,許多時候人常常作戲,或真戲假作,或假戲真作,作來作去,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於是名之為“夢幻人生”。

  杜牧有句詩我忘不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世人笑小杜輕薄,我卻佩服其坦率、其真誠。其實,我們不都是在做十年一覺什麼什麼夢嗎?有成名夢,有發財夢,有當官夢,有懷抱朋友嬌妻的桃色夢,有巴結上司的獻媚夢,不過我們贏得的不是青樓的名妓,而是官場中的位置,銀行裡的美金,是文憑紙一張,離婚証一張,提前退休的通知書一張。到頭來,有幾個人能說清楚,到底是人生如夢,還是夢如人生。

  大學畢業前後,弗洛依德學說風行一時。自己當時是何等的興奮啊:原來夢中世界竟然有如此深刻的意義。給大學生們上道德教育課時,我公然在課堂上就大講起弗洛依德來了。在講課的時候,我一轉身,在黑板上就龍飛鳳舞地寫出了弗氏釋夢的公式﹕夢是願望的實現。學生們都瞪大了眼睛看。然後我又加了幾個字,先加上的是四個字--“被壓抑的”,後加上的只有一個大字--“性”。於是,弗氏的公式就成了“夢是被壓抑的性願望的實現。”有的學生低頭了,不知是不好意思看了,還是不好意思聽了。

  不過我倒是滿得意的。因為我所在的學院一直挺“左”,它的前身是紅軍衛校。我估計,這所學校成立幾十年來,這大概是第一次有政治課的老師在政治課上鄭重地講到性。為這事,在“清理精神污染”的政治運動中,我還受到了教研室領導的嚴肅批評。不過我沒在乎,認為批我的人太無知了,都是哪個年代了,居然連弗洛依德還不知道。

  誰敢說現實中的我比夢中的我更真實?想一想夢中的那個我,他起碼比在政治學習中的我更接近我的本相﹕一個罪人,在夢中敢於放肆地犯罪。想一想那一個個難以啟齒的夢,和夢中的我。那個我是誰啊,他為什麼那麼放肆地在罪惡的泥潭中滾爬?邪惡為什麼那麼令我狂喜,令我滿足,又使我如此深深地感到內疚、害怕?我想向它說“不”,可張開口的卻是“是的。”那邪惡從何而來,它為何來無蹤,去無影,但又那麼實實在在、活脫脫地把自己在光天化日下不敢表現的邪惡淋漓盡致表現出來?

  夢後醒來,不知此身是何身。我迷失了。我迷失在我的困惑和邪惡裡。在我合不上眼睛的那一個個深夜,迷失是我看到的那一片黑暗。我恨連這黑暗也是如此狹小和猥瑣,它被我迷茫的目光鎖在三尺陋室中。

  什麼是夢,什麼是真?

  夢與真,有誰人能解?

  做過那個奇怪的夢的第二天,我照常生活,看到了地球照樣運轉,太陽照樣從東方升起來。第三天照舊。第四天,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下午三四點鐘,我像往常一樣來到了信箱前,不經意地取出了信箱中的信件。隨手翻了翻幾個信件時,我的目光呆住了,嘴合不上了。不!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我看到了一封來信,就是我前幾天夢見的那個學生寫來的,並且從信封的左上角我看到,他的地址竟然是美國!

  他從哪裡知道我的新地址,我已經搬過家了,他怎麼可能知道我的地址,這一切疑問我都顧不上細想,只是一個勁地說﹕“啊,上帝啊,上帝。”

  手中拿著學生的信,我突然感到上帝不再是遠在天邊、模糊不清的那個“他”了,而是“你”,是我馬上就可以聽到你聲音的你了。

  進了家門我就拿起了電話,一聽那一聲“喂”,我就知道了那是我的學生。他聽到了我的聲音也是又驚又喜。我告訴他,你知道嗎,我三天前夢到了你,還向你傳福音呢。那大概是你給我寫信或剛寄出信的時候。

  “是真的嗎?”

  “我能騙你嗎?”

  “真絕了。這麼巧。”

  “你會信這是偶然的巧合嗎?你是學自然科學的,數學又那麼好,你覺得有這個可能嗎?概率是多少?”

  我們兩人都默然了。最後我告訴了他一句話﹕“上帝告訴我要我向你傳福音。上帝在呼喚你。”這是我的心裡話。

  一晃,四年多過去了,我一直忘不了這一個夢,並且,永遠也忘記不了。這一個夢向我再一次顯明﹕上帝真的在這裡。,於是,我記錄下這個夢,盼望還在夢中的人們醒來。□

  作者來自遼寧,現居美國芝加哥,為自由傳道人,著有《我為什麼不願成為基督徒》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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