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芳
“你一會兒看我, 一會兒看雲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一請還給我,那一頂童年時代的草帽。 柔柔嫩嫩的淺黃色,戴在頭上仍能聞到草葉和泥土的芬芳。兩根潔白的細帶子繫一個蝴蝶結在腮邊,小臉會變得格外俏皮,格外地惹人憐愛,也可以鬆鬆地繫在胸前,將帽子掛在背後,任它在風中飄動。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見到你,那是哪一天?”正像這優美的童謠所唱的,戴著那頂草帽,曾經,我也和許多小伙伴一起,赤著足在江南的阡陌上追逐著蜻蜓。我們個個都有著一張沾了泥土的黑黑的小臉,有著一雙會捉蟲捕蟬的靈巧的小手。 那時,商店裡那些玩具對一般家庭來說,是很昂貴的。我們總是充滿創造力和想像地隨地取材作玩具:泥巴、木塊、樹枝、松果、荷葉……整個大自然都是我們遊戲的樂園。 從年齡大一些的女孩兒那裡,我學會了用花草來裝飾我的草帽。摘朵紫雲英,用髮夾別在帽子上,草帽立即被清純樸素田園風味點染,變成一首清新飄逸的小詩。即便是揀幾片楓葉別在草帽上,也會令幼小的心靈產生強烈而又單純的喜悅,感受到與大自然的默契與交流。 現在的孩子大都有著與電視、電子遊戲和鋼琴為伴的童年。他們有著纖塵不染的衣裳,白晰的小臉和小手,文雅的禮貌和舉止。為了能夠在競爭中先人一步,勝人一籌,他們被迫學習各種功課。上帝原本賜予每個小孩子的無憂無慮,不需要競爭,不需要掙扎的短暫的童年,總是過早地結束。成長的過程不再是一種享受和樂趣,而是一種負擔和折磨。 他們沒有了那頂草帽,那頂與陽光、清風、藍天、白雲、樹木、花草聯繫在一起的草帽;那頂戴上可以在野外奔跑嬉戲,可以觀察雲彩的舒捲、草木的生長、野花的色澤,以及四季的變化的草帽。即使他們有那樣的草帽,恐怕也只能放在衣櫥裡,因為他們沒有戴的時間或心情。 請還給我,那一頂童年時代的草帽。今天。我可以將它傳給我的孩子。為了她能夠保有一顆沒有束縛,沒有羈絆的快樂而自由的童心,為了她能夠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心境來迎接,來擁抱這個世界。 請還給我,那一頂童年時代的草帽。 二請還給我,那一支〈高山流水〉的曲子。 《呂氏春秋》裡,記載了關於那支曲子的故事。 春秋時代著名的琴師伯牙善彈七弦琴,一次伯牙彈琴時,鍾子期在一旁聆聽。當伯牙神馳泰山,弦音便氣勢磅礡,昂揚激奮。 鍾子期嘆道:太好了,琴聲像巍峨的泰山。 曲至中闕,伯牙神遊長江,琴聲便如波濤激蕩,一瀉千里。 鍾子期喝采道:妙極了,我好像看見了浩浩蕩蕩的江水。 後來鍾子期死了,伯牙將弦割斷,琴摔破,終生不再彈琴,因為他以為世上再沒有人能夠聽懂他的琴聲了。 滾滾紅塵中,心靈總有感到孤獨、困惑、疲倦和脆弱的時候。人們渴望為心靈尋找一種寄託,於是呼喚著友情,呼喚著靈魂與靈魂之間的相知共鳴,並且渴望這種呼喚能得到回音。 但是,在以物質和金錢為人生價值的現代,人與人的關係也逐漸蛻變為物質的交易,財富的角逐,利益的紛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關心也在日漸消失。為了自我保護,免受傷害,人們將心靈封閉起來,走進隔膜與防範,將心牆越築越高,越築越厚。儘管人們渴望獲得靈魂間的共通共融,獲得生命價值的共同認可,但心靈卻在日漸退縮。 “你一會兒看我, 一會兒看雲。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這首朦朧詩十分生動地描述了現代人的感受。在今天,代替琴聲去尋找友誼的是顯示身份的名片,是揮金如土的筵席。代替理解去回應呼喚的是諂媚,是奉承,是賣弄學識,是逢場作戲。 請還給我,那一支〈高山流水〉的曲子。彈奏著它,我可以去尋覓那美好,高潔,超然物外的友情;我可以去尋覓那種敞開心扉,給人溫暖與撫慰,催人奮進,予人鞭策的關愛;我可以去尋覓那種在情感之間碰撞出和諧的火花,在心靈之間架起橋樑,在智慧的天空裡結伴翱遊的溝通;我可以去尋覓那種馬丁布伯在《我與你》當中所描述的焚燒百年孤獨的“我”與“你”的“相遇”。 請還給我,那一支〈高山流水〉的曲子。 三請還給我,那一雙梁祝幻化的蝴蝶。 從古的愛情故事之中飛出,從古老的愛情信仰之中飛出,飛舞出愛情理想永恆的極致的美麗,永存在後世的音樂裡、詩裡、畫裡,在人們的心裡。 去年夏天,我和外子一起興高釆烈地去東岸新澤西州的一位朋友小顧家作客。他們夫婦倆都是外子的本科同班同學,外子和我都興奮不已。 可是到了小顧家裡,才知道他已經和妻子小陸離婚一年了。我和外子心中的詫異和震動實在難以描述。四年前他們結成連理,成為他們當年本科班上僅有的一對班內夫妻,也是海內外同學之間的美談。 怎麼會?怎麼會……就離了? “你們還不知道小周的事吧?也離了,半年前剛離的。”小顧告訴我們。小周也是當年他們班上的同學,現在住在俄亥俄州。 “我剛回了趟北京的家。你們知不知道現在北京最時髦的見面語是什麼?兩句問話!第一句是‘發了嗎?’第二句是‘離了嗎?’如果你說沒發,還好,如果你說沒離,對方準會搖頭,心想八成你哪兒有點兒不正常!還有一句年輕人的口頭禪,你們有沒有聽說——‘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小顧口若懸河地談他的回鄉見聞,最後,小顧結合自己的遭遇,一言蔽之: “如今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談愛情?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這年頭兒只有傻瓜才相信愛情!” 告別小顧的那一天,我們去看了小陸。外子下定決心,說要好好勸她回心轉意。 但是,外子的決心在我們叩開了小陸的房門之後,立刻瓦解了。 因為,我們看到了小陸的嫣然一笑。 小陸開門後,看見是外子,馬上回眸凝睇,對她身邊的青年嫣然一笑,示意他留下。她一個人陪我們出去走走。那脈脈含情,充滿了小鳥依人般的愛嬌和嫵媚的笑,讓我們知道,再想對她多說什麼都已經是多餘的了。 曾經那麼多的花前月下,都已成了滄海桑田,那麼多的海誓山盟,都已成了過眼雲煙。 看見和聽說了外子的三位老同學遭遇婚變,在從新澤西返回的飛機上,我的心一直悶悶地難過。除了因為這些變故之外,更加令我難過的是小顧最後說的那些話:“如今都什麼年代了,還談愛情?……”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千年前,那樣刻骨銘心的愛情已永不再現了嗎?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已經成了永遠的愛情神話了嗎?即使不談生死與共,可為什麼連尋常的鶼鰈情深也會受到嘲笑和奚落呢?我們生活的時代,真的變得這般猥瑣與庸碌了嗎? 請還給我,那一雙梁祝幻化的蝴蝶。 四請還給我,那一園東籬的菊花。 淡雅的菊香在歷史的時空中,一直滋潤著中華民族的心靈;東籬的芳菊,南山的孤松,裊裊的炊煙,翩躚的歸鳥,構成了陶淵明恬淡洒脫的心靈圖畫。 千年來,他的詩句依然淙淙如訴。千年後的我,對著朋友家的三幅油畫,依然可以聞到那芳菊悠遠的清香。 那是我從未謀面的鄭伯伯,所畫的油畫。 我的朋友鄭啟明買了新房子之後,邀我去他家聚餐。一進門,我整個人就完完全全被客廳上的三面巨幅油畫吸引住了。 長沙發上面是一幅田園風景。黛青色的山脈在蔚藍色的天宇下微微起伏,三兩點農人的房子像童話中的小木屋。一群牛羊在翠綠的草地上吃草,悠然自得。 長沙發對面的畫上是一條舒展的河流,河的兩岸是一叢叢淡黃的蘆葦和紫色的櫻草花,河水夾帶著落英緩緩地流瀉,像一首如歌的行板。 壁爐上方的畫上盛開著一朵巨大的蓮花,蓮花上面側身跪坐著一位嬌美的裸体東方少女,她的烏髮如瀑布般垂瀉下來,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眼睛向天際遙望。這應該是作者心中藝術和美的女神吧。 我問鄭啟明,這麼美的畫是不是極其昂貴。遠遠出乎我意料的是,鄭啟明告訴我,這些畫是半年前他父親來這兒探親時畫的。 四十年前,在城市規劃局工作的鄭伯伯被打成“右派”,送到山西荒涼的農村“蹲牛棚”。白天到田裡去幹最重的活,晚上還經常被抓到批鬥會的講台上挨整,時常被打得遍体鱗傷。很多同伴忍受不了這非人的折磨,自殺了。 鄭伯伯沒有選擇死亡。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對美術的摯愛。他知道在自己周遭的惡劣環境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廣闊而光明的世界。那個世界裡,有陽光、有春風、有無限的美和愛。那個世界裡,有達芬奇的《永恆的微笑》,羅丹的《思想者》和莫奈的《日出》。 於是鄭伯伯撿起了破陋的“牛棚”裡的每一支筆和每一張紙。甚至在沒有紙筆的時候,用枯樹枝代筆,在沙地上練著素描。畫油畫的功夫,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練就的。 聽鄭啟明講完了鄭伯伯的故事之後,我知道這些畫已經永遠地鐫刻在我的心版上了。那些畫在牆上靜靜地散發著油彩的光澤,默默地向我訴說了什麼是人生真正的瀟洒與豐采,向我展示了苦難之中的超拔和堅忍,向我呈現了生命的高貴和美的莊嚴。 前不久,在一位朋友家裡的聚會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當今衡量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成功的標準是什麼。面紅耳赤的爭辯之後,最終得出的結論還是逃不出那兩個詞:權力、金錢。 為著那結論,當晚從朋友家裡回來,我的心裡有一種深深的失望與悵惘。不對的,結論不應該是那樣的,或者說,不應該僅僅是那樣的! 如果我去問那個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人;去問那個曉夢蝴蝶的人;去問那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人;去問那個獨釣寒江雪的人;去問那個舉杯邀明月的人;去問那個聽風數雁的人……還有,去問鄭伯伯,他們一定會給我一份完全不同的結論。 請還給我,那一園東籬的菊花。我相信人生裡一定有一種力量能比金錢更有力地支撐靈魂;我相信一定有一條道路能通向那至真、至善、至美的成功境界;我相信一定有一縷春暉在永遠無私地照耀;我相信一定有一抹微笑可以在心靈的原野上永不凋謝地盛開。 請還給我,一園東籬的菊花。 五請還給我,那一片原始的大森林。 粗壯偉岸的大樹下,有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濃密交疊的枝葉間,有輕靈的鳥雀喁喁啁啾。曾經蘊藏過文明的火種,曾經養育過遠古的初民。 可是現在,斧刃的寒光在閃動,世代的綠洲在淪圮。曾遍佈四野的古老的大森林正在一片片從這個星球上消失,許多的野生動物也已經或瀕臨絕滅。曲折綿長的伐林道路通向一片片大森林的深處,日夜不停地奔馳在裡面的運材卡車,揚著遮天蔽日的迷漫黃沙。 然而,我也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的一則消息:那一年柳江洪水泛濫,水位頻繁消漲,十里柳堤反覆被淹浸。柳州人晝夜守護在洪水線上,一待樹身露出水面,就用清水一株株地沖洗柳樹,不讓一枝一葉沾上泥沙。洗凈之後,再一度的洪水上漲又將它們淹沒。就像希臘神話中那位不斷地往山上推總會滾下來的巨石的西西弗斯,柳州人一遍又一遍地洗著柳樹。 我的心中對柳州人的敬意油然而生。為了保護十里柳堤的蔥綠,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園和心中的那一份至美,他們付出了辛勤的努力。在這一份至美的面前,他們心甘情願地做著“西西弗斯”,令人崇敬,令人嘆息。 但是,今天被破壞、被毀滅的不僅僅是原始的森林,還有那被煙囪裡的黑煙染黑了的天空,被廢水和垃圾弄髒了的大海和江河。還有已經被水泥糊滿了的名山勝水,那是昔日我們風光旖旎的家園。 而人們的那原本純粹的、鮮活的、富有感應和詩意的淳樸和靈性,也正在隨著大自然的破壞而漸漸逝去。對自然的漠視與無動於衷,造成了無數的現代人靈性的枯萎與衰微。這樣貧乏的心靈很難以再散發出具有智慧的洞察力、想像力和創造力的光輝,而這正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最嚴厲的懲罰。 請還給我,那一片原始的大森林。蒼翠的樹林間,閃現著白鹿和紫貂美麗的身影。清冽的山風裡,飄蕩著淙淙的泉流和清脆的鳥鳴。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花草的芳香。假如所有的人都能像柳州人那樣,該有多好。我們的森林,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星球應該會留下更多的值得珍惜的美好的東西。這該是比歷史上任何的英雄豪傑建立再如何彪炳的功業,更加偉大和意義深遠的一種努力吧! 請還給我,那一片原始的大森林。□ 作者來自湖南,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現居美國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