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時刻

　　不覺已到了正午。太陽透過天窗直瀉下來，屋裡淅淅汩汩地飄散著極柔潤的微黃，是一天中陽光最飽滿的時刻，諾兒在午睡，瀟瀟還沒從學校回來，我獨自坐在樓梯上讀書。

　　當初看中這幢房子實在是因著屋頂上這扇敞亮的天窗，以及天窗下這截帶拐彎的樓梯。寧靜的正午，諾兒睡了，連厚牆外徹夜長鳴的蟋蟀也息了聲，我懷抱著滿屋的陽光獨自坐在樓梯上。偶爾，膝上會攤開一本我喜歡的書，但我知道，我並不很認真地在讀。許多時候，我會把書合上，靜靜地流覽天窗外遼闊高遠的藍天，以及輕捲的微雲，偶爾還會看見雲雀一掠而過的倩影。我的心溫柔地跳動著，我好像又回到了渺遠，回到了不必追趕時間的歲月，生命在我的裡面從容而滿足地走動著……

　　天起了微風，依稀有遠笛飄來，又有旅人漂泊麼？又是一條大船麼？又載滿了許多願望吧？我默默閉上眼睛，想起了剛剛讀到的席慕容的那段描寫﹕

　　“我就在岸上的石級上坐了下來，滿滿的潮水正像滿溢的幸福。我知道，潮汐有升有落，我也知道，幸福也不能永遠停留。可是，當它滿滿地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安靜地坐下來，觀察它，享受它和感激它。

　　“不是嗎？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在這滿滿的潮汐之前，在這兩條粉藍粉藍的小船旁邊，我所該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安靜地領受這一種單純的快樂與幸福。在這一剎那，什麼都還沒有發生，什麼都還來得及，來得及去說，去想，去生活，去愛與被愛。”

　　哦，我的心輕輕呼應著。

　　我想起已經流逝的那些失落的時刻，我匆匆忙忙地追趕太多的願望，而幸福就像一隻溫良的鴿子，當我衝著遙遠的桅杆去追那條漂泊的大船的時候，就把肩上的這隻小鴿子驚跑了。

　　哦，真是的，為什麼要追趕呢？追上了又怎樣呢？我都不知道它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呢。不是麼？我追趕學問，卻不經意地被帶進了驕傲，我追趕成就，卻不經意地被帶進了功利，我追趕完美，卻不經意地被帶進了苛責，甚至，我追趕時間，卻不經意地失落了上帝在許多特別時刻給予我的祝福。

　　我究竟在追趕什麼呢？幸福嗎？幸福可以被願望追逼嗎？幸福可以被時間擁擠嗎？我其實是在追趕自己的野心，而它的蹄子永遠比時間奔跑得更快！

　　我輕輕地嘆息著，不由地惋惜那些失落的時刻，那些時刻不是在睡夢中，而是在我清醒的時候失去的——

　　我失去了早晨，那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時刻，那個時刻我本來應該與太陽一道去迎接我的主，我知道，每一個早晨他手中都有對我這一天的計劃和祝福。可是，我太匆忙地追趕時間，有太多的願望催逼我，甚至，我忙得都顧不上給女兒梳小辮兒。我匆忙地出門，卻看不見曉光在街道上流動，我急急地趕路，卻聽不見山雀在樹梢上啁啾。當汽車駛上高速公路的時候，我就完全失去了早晨，連早晨新鮮的空氣都在車尾噴吐的廢氣中失落了。

　　不單如此，我還連帶著失落了一天中許多的時刻。

　　到了正午，太陽溫柔地照著，或許我應該走上街，仔細聽聽風對小草說話的聲音，或許我應該彎進街邊那家溫馨的小店，選擇一張溫馨的卡片，寫上幾句話，然後，和正午的陽光一道投進街邊的郵筒。正午是最適合向同事、朋友、鄰居傳達溫馨的時刻，正午的流浪漢都比夜晚更容易接近，何不趁著正午的陽光多給他們一點溫暖，這樣，當夜晚到來的時候，他們或許因此而少一點孤獨。可是，因著我失去了早晨，因著我未曾和太陽一道去迎候我的主，我失去了他對我這一天的囑咐和祝福，當正午來到的時候，我的思想和願望就比黃昏更早地昏昧且疲倦了。我聽不見風對小草說話的聲音，我也不願意彎進街邊那家溫馨的小店，在正午的陽光下，我和許多人一樣在疲倦中不安於我們的思想和願望，於是，正午的辦公室就和街市一樣饒舌。正午的寧靜或許只深藏在庭院中，可我卻沒有心情去享受那在寧靜中空候著的石凳！我們以為追趕了時間，卻在追趕中失去了時刻，那些時刻本來可以產生許多溫馨的故事的。

　　於是，當黃昏籠罩遠山的時候，我們又匆匆忙忙地趕路，我們心急地回家，甚至，天邊的晚霞都不會讓我們心動。我們太專注地尾隨湍湍的車流，連紅燈亮起的片刻我們都不曉得思考：在這一生的旅程中，誰在引導我們靈魂的歸途？

　　當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還有什麼呢？

　　不錯，我們還有房子、還有燈、還有星星、還有夢呀！可是，當我們走進房子擰亮電燈的時候，我們不是失落了星空麼？不單如此，我們還會失落了白晝的風度，我們會發現沮喪甚至忿怒常常會在我們的疲倦中行走，甚至，在我們的睡夢中那些願望都不能讓我們的心安伏。

　　哦，你責備願望？

　　不，我並不一概地責備願望，我只責備願望對生命的擄掠——當然，也許這根本就不是願望的過錯，生命是應當對願望負責的，因為願望是幼稚的，你不能過於信賴願望的承諾，願望總是喜歡做偉大的航行，你的夢可以接受願望的鼓動，但你的航程卻不能依賴願望的導引，因為，願望不熟悉生命的航道，它怎麼能導引你的靈魂？

　　若靈魂信賴願望的導引呢？

　　那它們就可能一起沉沒了，他們搶奪了時間，卻失落了時刻，也就失落了永恆。

　　因為只有上帝握持著永恆，並且，他允許永恆進入時刻；那時刻，清心的人才能遇見。□

　　作者來自南京，現住美國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