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子
“什麼犧牲不犧牲,你小時候也不在爸媽身邊,現在不也挺好?”陳梅芳說。 一“不去就是不去﹗你不要忘了,你爸是個老黨員﹗”老葉,一個巴掌往沙發椅背上拍下去。可惜,柔軟的沙發毫不抵抗地凹陷下去,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 “爸,不要這麼上綱上線嘛。人家不過是請你去吃一頓飯﹗”葉青婉言勸道。 “一頓飯,哼,說得好聽!”老葉腰板挺得硬直,又是一陣惱火,正要舉起巴掌,想起那不爭氣的沙發,只好作罷。這英國什麼東西都是軟不拉幾的,地毯,席夢思,羊毛拖鞋,玩具狗,好不容易找到張硬板椅還有棉氈嵌著,武漢的家多好,光滑的竹椅,走上去辟啪作響的水泥地板,兩張木板鋪張草席就是床,坐下躺著都是乾爽清脆,毫不含糊。再看自己這個女兒,肯定也是給英國軟化過了,說起話來都是柔聲細語的,一點骨氣都沒有﹗她原來在國內時哪裡是這個樣子? “你們不去,我只好一個人帶盼盼去了。”葉青咬咬嘴唇說道。 盼盼正偎在外婆身上喳奶瓶,聽到自己的名字,轉過小臉看著媽媽,含糊地呀了一聲。 葉青走過去抱起盼盼,一言不發走出了房間。 陳梅芳追出去,葉青正蹲下給盼盼穿鞋,高高隆起的腹部讓她動作很吃力。 陳梅芳嘆口氣。 “小青,爸媽跟你說的你也得好好想一想。”她說,“你來英國三年了,你看把自己蹧蹋成什麼樣子。別人來英國都是讀書工作,你卻……”陳梅芳心一酸,說不下去了。 葉青仍沒有說話,扣大衣的手指糾結在一起,紐扣硬是穿不進扣眼。 “前晚說的事,你再好好做做思軒的工作,我們也是替你們著想。”陳梅芳見女兒不說話,以為有了轉機,趕緊把悶在心裡的話端出來。 “媽你不要再勸我了。”葉青斷然說,“我不會讓盼盼跟你們回中國。老二生下來,也不送回去,我自己帶!”說完,葉青開門走了出去,小盼盼趴在媽媽肩上一個勁兒叫“拜拜”。 “滾吧滾吧,都給我滾出去!”老葉的叫喊從客廳裡傳來。 “人都走了,你歇口氣兒吧!”陳梅芳沒好氣地回應道,嘆口氣走回客廳。 二老葉正在火頭上,又把矛頭轉向自己的老伴: “我說你這個婦聯主任怎麼當的﹖自己的女兒就沒有教育好!堂堂的博士生,居然甘心待在家裡作家庭主婦,一點婦女解放思想都沒有!比你五十年代那會兒還要落後!” 陳梅芳不愧是全省先進婦女代表,毫不示弱,立即反擊: “這女兒你就沒責任啦﹖你做了幾十年的黨委書記,自己的女兒怎麼信起教來啦?她剛到英國讀書的時候,不也好好的。後來跟著思軒去了教會,就越變越怪。說來說去,還是你這個做老爸的政治思想工作沒做到火候!” “我沒做到火候?!”老葉兩眼圓睜,怒髮衝冠:“小青七歲進少先隊,十五歲作團支書(團支部書記,編註),十八歲入黨,你還想怎麼樣,你說!你說!” “噓!你小聲點吶!這是英國,給鄰居告了怎麼辦!” “我是中國人,用不著守他們的規矩!”老葉說,不過聲量還是小了些。 “算啦算啦,我們也別爭了。”每次兩口子吵架,都是陳梅芳搬出婦聯主任調解家庭糾紛的風度,收拾戰場。“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小青也是怕我們在家裡悶得慌,找個中國人給我們解解悶。” 老葉嘆口氣。他來英國探親才一個月,已經覺得好像成了廢人。聽又聽不懂,說又說不了,雖能走路,兩條腿最多也只能把自己送到盼盼可以盪鞦韆的小公園,在此以外的地方,都要等女兒女婿開車才能到達。他望望窗外,一塵不染的街道上自然是一個人影都沒有,今天一天連貓都沒有出現過。但不管怎樣…… “見見中國人我不反對,”老葉想想又有點氣了,“可小青認識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什麼怪人!你看上回到我們家來的那個,叫什麼恩的,說話三句不離耶穌。我剛喝口水,他就說我喝了肯定還會再渴,喝了耶穌的水就永遠不渴……” “飲水思源嘛,”陳梅芳樂了,“人家基督徒活學活用,深入淺出,方法論和咱們是一樣的。要是我們也有他們那樣的幹勁,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胡說﹗”老葉對老伴的淺見嗤之以鼻,“咱們年輕時幹革命,不怕犧牲,不怕吃苦,誰能跟咱們比!只怕呀,他們跟咱們一樣,盲目熱情,最後吃苦頭的還是自己!” 陳梅芳緊張起來﹕“你說老頭子,”她小聲問,“小青他們的教會不會有什麼背景吧?你看小青和思軒,怎麼這麼忠心啊﹖” “那倒不會,”老葉擺出黨委書記分析時態時胸有成竹的樣子,“忠心麼,是基督徒的特點,就像,就像……” 老葉戛然而止,眼光忽然變得閃爍起來。 “就像?……”陳梅芳不解地望著老伴。 “就像……”老葉用眼角瞅瞅陳梅芳,不說話了。 陳梅芳盯了老葉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你是說就像……﹖” 老葉低頭不語,神情有些恍惚。 “江蘭,林子道……”陳梅芳喃喃自語,“小青可別像他們兩個那樣啊。” 三葉青將盼盼繫在安全椅上,一踩油門上了高速公路。她心裡亂成一團,便打手機,她接通了思軒的公司電話。很快就聽見手機裡傳來思軒熟悉的聲音。“思軒,是我,沒什麼事,只想聽聽你的聲音……” 思軒是葉青的大學同學。他們的戀愛,葉青的父母從一開始就不贊成。葉青是父母的獨生女,從小又紅又專,長得也是百裡挑一。若不是老葉認為藝術界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滋生地,每次政治運動首當其衝,還是學理工科學報國最穩妥,葉青上電影學院當明星一定不成問題。女兒如此出眾,自然應該吊起來賣,至少是高幹子弟,開發區經理,處局級幹部之類才有資格投標。不料葉青還沒有等到大學畢業可以進入社會公開展覽,就與思軒這個從縣城來的毛頭青年私定終身。老葉和陳梅芳絞盡腦汁要拆散這對糊塗鴛鴦,卻只是使葉青這個從小就被嬌慣的刁蠻公主更加一意孤行。 婚後老葉和陳梅芳對思軒仍是不冷不熱。偏偏思軒又是個不肯折腰的男子漢,對葉青父母從不會忍氣吞聲曲意逢迎。而葉青生性高傲,潑辣利索,哪裡有從中週旋的耐心。不是埋怨自己的父母,就是反過來跟思軒大吵一場。結果婚後一年,葉青這邊與父母吵翻,那一頭把思軒趕進了單身宿舍。 1984年思軒考取公費留學,到美國讀博士。老葉和陳梅芳意識到女婿畢竟是可造之材,氣也消了不少,主動把小倆口請回家。葉青已有一年多沒有和思軒說過話,心想只因思軒如今前程似錦就回心轉意也太虛偽,就私下對思軒說:“咱倆現在離婚,別人一定會罵你忘恩負義,說不定連出國的事都給砸了。就算我沾你的光,你幫我搞陪讀,等我到了美國,我們立即離婚,各走各的,你看行不?” 思軒一口答應。在美國一站穩腳跟就給葉青寄來了簽証資料。誰知葉青也接到了英國一間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她一咬牙,去了英國。 從此夫妻倆一個歐洲,一個美洲,形成了英美對峙的局面。思軒在美國發展順利,讀博士後就找到工作拿了綠卡。葉青在英國念完碩士又讀博士,也幹得紅紅火火。兩個在事業上得心應手的年輕人,在感情上卻缺胳膊斷腿,一籌莫展。他們的婚姻就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早該扔掉,卻因兩人都太忙,太累,被高高擱置在閣樓裡,任憑歲月的塵土落在上面。 直至思軒成為基督徒以後。一天,葉青接到思軒的email,問她能不能約定一個晚上,作一次長談? 那個晚上思軒果然打電話過來。他細聲細語地對葉青講自己信主的過程,足足用了兩個多鐘頭。葉青從來不知道思軒會這麼囉嗦,禁不住叫起來﹕ “思軒,你知不知道我們相差五個鐘頭?我這邊都早上兩點啦,明天還要上課,你有話講快一點好不好?” 那邊思軒沉默一會兒,說:“小青,我想說的是,我打算辭掉美國的工作,到英國和你住在一塊兒,你願意接納我嗎﹖” 葉青讓思軒把話重覆了兩遍,才敢肯定自己的聽力沒有問題。但她聽明白後卻更不明白了。 “我說思軒,是不是哪個女孩子給你吃閉門羹了﹖怎麼突然想吃回頭草﹖”葉青的嘴巴子從來不饒人。 按往常思軒早火了,可他卻放她一馬。 “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你丈夫。只要你還未另嫁他人,我就有優先權。”思軒的態度很堅決。 最後葉青只好讓步。但她要思軒發誓先不辭掉工作,利用積蓄的年假到英國來小住一個月,“實踐實踐”。 “但你不能阻止我在英國找工作,”思軒仍然有點不甘心,“其實只要你願意,我或打工,或讀書,一定能在英國待下去。” 葉青暗暗冷笑,心想談何容易。但以後事態的發展,卻令她目瞪口呆。 四思軒到英國後在葉青的宿舍裡還沒住夠兩個星期,一天葉青從圖書館回來,剛進門就被思軒喜滋滋地抱住。 “我找到工作啦﹗感謝主﹗”思軒興奮地叫喊。 其實思軒在英國除葉青以外一個人都不認識,只是星期天去教會,就開始有人打電話到葉青的宿舍找思軒。給思軒找工作幫了大忙的,是教會裡一個滿臉和氣的小老頭兒。他把思軒的簡歷傳真給自己兒子的朋友的親戚,正好專業、工作經歷都對口,只見了兩次面,就敲定了一份工作。 “這是上帝的意思啊,小青你看不到嗎?”思軒在宿舍裡手舞足蹈。 葉青這下子不得不嚴肅對待了。 “思軒,你逼人太甚,”葉青一把推開他,“憑什麼你要來攪亂我的生活。” “我不來英國,我們的婚姻還有救嗎?”思軒反問她。 “為什麼要救﹖我們還吵得不夠是不是?!”葉青把頭埋進手心裡。 “小青你聽我說,”思軒輕輕在她旁邊跪下,“過去,我不認識神,我追求愛情,卻不珍惜愛情。我對你是真心實意,卻把我的事業,我的驕傲,都擺在愛的前面。對我們的小家庭我願意付出,卻斤斤計較……” “那現在呢﹖”葉青抬起頭來問。 “現在……”思軒撓撓頭,突然笑起來,“現在,我大概還會這樣,但是我願意改變!” 他突然站起來。 “小青你知道嗎?每個人的愛都很有限,所以才只願交換,不願奉獻;但有了神的愛就不一樣了。我們倆就像兩根棍子,婚姻要立在兩根棍子上一定搖搖擺擺。但是上帝可以成為第三個支點,讓婚姻成為最穩固的形狀…” “我不相信穩固,我只想及時行樂。”葉青打斷他的話,冷冷地說。 思軒瞪著她,他伸手抓住葉青的肩膀,要將她搖醒。 “這幾年我們是怎麼過來的,你心裡清楚。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那些萍水之交,真讓你滿足嗎?!” 葉青在思軒的凝視下慢慢癱軟,眼淚也緩緩流下來。 “思軒,不要逼我,我不是不想從頭開始,但我害怕失敗……真的,我受不了再一次希望後的失敗……” “再給我一個機會,”思軒溫柔地回答,一點點擦乾她的眼淚,“也給神一個機會。” 幸福從那一天起,再次降臨了。 五老葉夫婦一大早起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今天是週末,往常思軒和葉青只要盼盼不鬧,都爭取睡個懶覺。今天兩口子卻起了個早。葉青帶著盼盼收拾房間,思軒則開車出去買回來好幾袋食物。 “怎麼這麼忙?不是又要請客吃飯吧?”陳梅芳發話了。 “有對從美國來的老夫婦,剛好經過我們這兒,想請他們來坐一坐。”思軒畢恭畢敬地回答。 還沒等陳梅芳開口,葉青又接上話說: “他們倆也是武漢人吶。聽說你們是老鄉,非要來看一看不可。” “只怕又是什麼教會派來的吧?你們可得顧顧我的面子。”老葉冷冷地說。 “親不親故鄉情嘛。”思軒和顏悅色地轉了個話題,“爸,我買了些蒜苗,你幫我看看,種在哪裡最合適。超市的蒜這麼貴,能自力更生最划算了。” 這個女婿,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乖巧的?老葉在心裡嘀咕道。不過園藝是老葉退休後的一大嗜好,他早想幫女兒打點一下花園,搞些經濟種植,一聽正中下懷,忙跟著思軒到後花園視察去了。 這邊陳梅芳劈手奪過葉青手裡的吸塵器,一邊數落道: “你看你,哪裡像個孕婦的樣子,什麼重活都自己幹。以後年紀大了夠你受的!” 葉青在沙發上坐下,摸摸自己的肚子,盼盼跑過來,要媽媽跟她玩。 陳梅芳把吸塵器放好,也在女兒身邊坐下。葉青一看那架式就知道領導談心時間又到了。果不然陳梅芳就說: “小青,你們信教,做好事,媽不反對。但也得現實一點。你看你,平時不工作,週末還要把思軒辛苦賺來的錢拿來請客,這樣下去怎麼行?” “媽,我跟你說過不知多少遍,我不是沒有工作,養孩子本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葉青耐著性子說。 “好,好,是工作,誰給你工資啊?”陳梅芳問,“我們武漢大院裡有兩對夫妻,都是把孩子留在國內,夫妻倆在美國掙美金,你怎麼不學學?你看你們家這寒傖樣,再看看你自己,熬得面黃肌瘦……” “媽,這些都是暫時的,盼盼難道永遠不長大?思軒一個月的工資頂得上國內一年的工資,我有什麼理由為了多賺幾個錢,犧牲自己的孩子?”葉青越說越激動。 “什麼犧牲不犧牲,你小時候也不在爸媽身邊,現在不也挺好?”陳梅芳說。 好是好,兩代人之間有逾越不過的鴻溝,媽媽難道你看不見嗎?我內心經過的感情上的沙漠,媽媽你真的能理解嗎?在我最孤單的時候,我都不會想到你們的名字,難道這就是親情嗎?我現在有條件與孩子親密,你為什麼還要逼著我重複沒有家庭溫暖的歷史?葉青的心裡湧過翻騰的波浪,但她努力壓住,一句話也沒說。她知道,說了媽也不會明白的。 見女兒不說話,陳梅芳嘆口氣:“反正啊,聽聽媽的勸吧。別光是跟教會裡那幫婦女混在一塊兒。爸媽見得多啦,五十年代的時候,你爸最好的朋友就是基督徒……” 葉青驚訝地抬起頭﹕“怎麼沒有聽你們提起過?” “你沒聽說的事多著吶。那對基督徒夫婦,信得可積極啦。可是後來給整得多慘啊,我想他們早就去見上帝嘍……” 六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葉青整個人跳起來,“糟糕,他們來得這麼早。媽,你趕快抱盼盼去換個尿片,我去開門。” 不一會兒,葉青帶著那對美國來的林老夫婦進了屋。 “請坐請坐,”葉青忙著斟水倒茶招呼客人,“林牧師,林師母,真麻煩你們。一路上還順利吧﹖” 葉青和林老夫婦並不相識,只是聽過林牧師講道的錄音帶。他們為她的父母,專程從幾十哩外趕來,她自然是很感動。 “沒事兒,”林牧師操起大嗓門,好像在禮堂佈道一樣,“能見到老鄉,我們也高興……” 大家都笑起來。這時陳梅芳抱著盼盼進了客廳。 “媽,我給你介紹一下,”葉青站起來,“這就是林子道牧師,這是師母江蘭。” 陳梅芳把盼盼放下,疑疑惑惑地伸出手。 “這是…江蘭”她盯著林老夫婦,好像被定住一樣。 葉青又重新介紹了一遍。 陳梅芳一動不動,眼睛直盯著兩位客人。 “兩位是……武漢人?”她顫聲問。 “對,我們1952年以前一直在武漢,”林牧師笑著說,看看江蘭師母,“後來嘛,就東西南北嘍!” “在武漢念書?”陳梅芳又問。 “師範大學。”江蘭師母說。 陳梅芳腳一軟,差點整個人塌下。葉青趕忙伸手撐住。 “令堂是不是有病﹖”江蘭師母走近陳梅芳,摸摸她的額頭。 陳梅芳一把抓住江蘭師母的手: “江蘭,你認不出我嗎,我是陳梅芳﹗” 江蘭嚇了一跳,她盯著陳梅芳看了好半天。 “陳梅芳……真是你呀﹗”江蘭大叫起來。 林牧師還未反應過來,江蘭急急搖著他的手。 “你不記得了﹖我的大學同學,葉振強和陳梅芳。” 林牧師愣了半天,終於大笑起來。 “巧遇!巧遇!”他激動地抓住陳梅芳的手,“真想不到啊,有多少年了?” 陳梅芳轉身推了推葉青,“趕快叫爸爸進來!” 葉青正要走出房間,江蘭追了上來,“我跟你一塊兒去。” 老葉正在花園裡挖坑,葉青叫了一聲,他直起腰轉過身。 江蘭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振強,還記得我嗎?我是江蘭。” 老葉眼珠子轉了幾圈,嘴巴張開了又合上。 “江蘭……”他艱難地說,“江蘭……” “沒想到吧﹗”江蘭柔聲說,“還是我說對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七葉青從來沒見爸爸這麼舉止失措過。她的父親久經官場,什麼樣的場合沒見過,什麼樣的人物沒應酬過?但如今與多年不見的老同學相逢在異國,林子道談笑風生,江蘭夫唱婦隨,父親卻用異樣的眼光在他們身上掃瞄,然後將杯子裡的葡萄酒一咕嘟喝光。很快他的臉成了一張晚霞圖,陳梅芳一邊應付客人,一邊直使眼色要葉青把老葉的酒杯拿走。 “爸爸沒事吧?”連在廚房忙著燒菜的思軒也注意到了,抓住葉青竊竊私語。 “我也納悶。媽媽今天才跟我提起過,林老夫婦好像是爸爸的要好朋友啊,怎麼爸爸對人家並不怎麼親熱,倒像是百感交集。”葉青說。 送走客人以後,老葉二話不說,轉身就咚咚上樓進了臥室。 葉青忍不住了,她把盼盼往思軒懷裡一放,“你看著盼盼,我跟媽說會兒話。” 葉青抓住陳梅芳,“媽,洗潔精沒了,你陪我去小店買一瓶。” 葉青和陳梅芳默默走了一段路,葉青就問: “媽,爸今天為什麼這麼古怪?林牧師他們只是隨便聊天,也沒有講什麼刺激的話呀。” 陳梅芳望著女兒,深深嘆了口氣。 “你也大了,跟你講講往事也無妨。”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 “你爸年輕時,是大學的學聯主席,長得也是一表人才。追他的女孩子不少,但他只喜歡……” “只喜歡你。”葉青笑起來。 “不,是江蘭。”陳梅芳說。葉青怔住了。 “一開始江蘭對你爸也挺有意思,兩人出雙入對的,大家都以為他們倆是敲定了。”陳梅芳繼續說,“但後來江蘭去聽了一次學生基督團契組織的佈道會,回來就變了。” “她是在團契裡和林牧師好上的?” 陳梅芳點點頭,“江蘭想說服你爸信耶穌,你爸當時對帝國主義恨都恨不過來吶,哪裡肯答應。兩人終於分道揚鑣。” “後來爸就和你結婚了?” “那是在林子道和江蘭訂婚之後。”陳梅芳說,“我想你爸還是有點捨不得江蘭,但他主要是不服氣。因為林子道無論是才能,地位,還是品貌,都比不上你爸。” “1950年以後,基督徒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林子道畢業後就被分到最窮的農村去教書,後來又被送去勞改。江蘭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靠糊紙盒養家。後來武漢鬧得兇了,就不得不回老家避風頭。以後就跟我們失去了聯繫。” “沒想到今日在英國重逢!”葉青嘆道。 “是啊,真是沒想到他們也挺過來了。”陳梅芳也是一聲長嘆,“當時江蘭離開武漢的時候,還是你爸開的條子。當時你爸說,恐怕這輩子不會再見了。江蘭卻說,若神允許,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居然被她言中!” “不僅是再見,他們仍是一如既往,始終如一!”葉青陷入沉思。 陳梅芳不解地搖搖頭,“他們看起來怎麼這麼年輕?難怪他們認不出我,我一定老了許多……” “媽,你看不到嗎?”葉青突然停住腳步問。 “看到什麼﹖”陳梅芳問。 “從林子道和江蘭身上,你真的看不到神嗎?”葉青淚光瑩瑩。 陳梅芳呆望著女兒,不知如何回答。 葉青突然轉身往家跑。她張開兩臂,像一隻迎風展翅的鳥。 葉青氣喘吁吁地跑進屋,一頭撲進思軒的懷裡。 “出什麼事了﹖”思軒吃驚地問。 葉青笑了,“沒事兒,我只是……高興!” 她勾住思軒的脖子。 “思軒你說,等我們老的時候,我們也能像林老夫婦那樣嗎?” “那樣什麼?” “那樣……像夫妻!那樣一直到底!”葉青如在夢中。 “好好,我答應你,”思軒笑了,輕輕推開她,“唉,注意影響。你爸媽呢?” “先不管他們,”葉青答非所問,“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說服他們呢。”□ 作者來自上海,原任大學英文教師,英美文學碩士。現住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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