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 生
那時候的我,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初中生,居然有那麼一股自我優越感,實在不能叫人不佩服。 撲克牌中的命運和許多國內的年輕人一樣,我生在一個無神論的家庭裡。從小媽媽就告訴我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鬼。爸爸媽媽都是醫生。在醫院裡有兩間房子,一個是停屍間,另一間是人体解剖模型室。第一間裡面放了些什麼,我沒有見過,只知道那道門老是鎖上的。第二間,就在媽媽的辦公室隔壁,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解剖圖和人体模型,有人的頭顱切面圖,骷髏骨架,去皮肌肉架子……每次到醫院找媽媽,我都暗暗期望不必走到她的辦公室便可以見到她。媽媽很明白我的心態,而她總會找到訓練我膽量的機會。她要我跟她一同進隔壁那間房子,她用手搖動那些骨架子,叫我也去摸摸它們、碰碰它們,還告訴我另外那間房子的功用。然後對我說:“人死了就死了,什麼也沒有了。另一間房子裡放的和這間房子裡的其實都一樣,只是那些是真的,這些是假的。” 我向來很尊敬母親,她是那麼一位忠實的無神論者,講話那麼有道理,是那麼樣的聰明和勇敢。但是,上了學以後,我對母親的觀感開始起了個問號。常常有客人來我們家玩兒,媽媽很好客,又能說會道,常會想出許多玩意兒來娛樂客人。有一樣玩意兒是大人們很喜歡的,就是用撲克牌來算命。媽媽不但會這個,還會看相,數生肖,能把人家一生的故事都講出來。大人可喜歡聽了,而且每次來我們家,他們都要玩這個。 “嘿!這撲克牌真聰明,它竟然知道人家心裡頭在想什麼!” “不是撲克牌聰明,這是人的命,早定好了的。” “媽媽,這是迷信嗎?” “這怎麼是迷信呢!這裡頭有很高深的學問,是很科學的。不過不要出去跟人亂講啊!” 很多年之後,我還記得媽媽那認真的表情。我想,到底是“有神”的觀念是後天灌輸進去的,還是“無神”的觀念是後天硬教出來的呢?如果有神的觀念是後天灌輸的話,為什麼小孩子不用教,就對鬼神有一種莫名的畏懼呢?而且許多受過“思想改造”的成年人,不也是如此嗎?難道這是簡單一句“無知”就能解釋了的事情嗎?為什麼有許多受了無神論思想教育的中國知識份子,對上帝堅決不信,但對相術緣份之類的“唯心”的東西卻欣然接納呢?真想知道,到底世界上有沒有真正的無神論者? 教育不是要把人越教越聰明嗎?為什麼一些連小孩子不用學就懂的事,大人卻越學越不懂呢? 香港的新移民從大陸移民到香港後不久,就要上中學了。爸爸媽媽雖然都不信仰上帝,卻硬要把我送進一所基督教中學,說是那間中學的校風和成績都很好。這間學校每個禮拜都有一次早會。一個牧師在台上講上大半個鐘頭。可無聊了!講完了,還要人家低頭禱告。嘿!真逗!還真有人低頭閉眼睛呢。那些同學大概是基督徒吧。基督徒到底信些甚麼呢? 不久,就有自稱是基督徒的同學來跟我傳教。他們先向我講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問我要不要信耶穌,簡直荒唐透頂了!我問他們: “真的有神嗎?” “有!”回答得很肯定。 “見過嗎?” “沒有。” “那你們怎麼知道有神呢?” “……”答不上來!只說:“只要信了就能感覺得到。” 太可笑了!世上居然有這麼笨的人。我再問他們許多問題。天啊!我看他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這麼基本的問題都答不上來,怎麼就輕易地信了呢?從前在國內老師說得沒錯,這些迷信的東西是愚弄無知的老百姓的。不過,這些老百姓也得夠笨才能給愚弄得了呀!“就是有你們這批沒有腦筋的人,基督教才有市場。像我這樣聰明,又有見地的人,怎麼能和你們一般見識呢?這間學校的校風和成績是不錯,基督徒,個個好學生,乖寶寶嘛!靠上帝,沒出息!” 那時候的我,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初中生,居然有那麼一股自我優越感,實在不能叫人不佩服。截然斷定所有有神信仰的人都是迷信的、無知的,然後輕看他們、藐視他們、甚至同情他們、可憐他們……實在,不愧為生長在紅旗下的兒童,思想夠“進步”吧! 不過,老實說,我雖然自命比他們聰明,但是在我內心深處,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比我高尚、比我真誠、比我有愛心。來港後,我從過去的“三好生”、老師身邊的大紅人兒,一下子給摔下來:廣東話,說不來;繁体字,看不懂;英文,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同學欺負我,老師要我留級;爸、媽不体諒我,說我在外面給他們丟臉……我恨嘲笑我的同學,我妒忌比我強的同學,我想拉攏一些自己的勢力,又想討好那些給我評分的老師……總之,凡是新移民兒童所嚐過的滋味,我都嚐過,只是不曉得別的孩子會不會像我那般詭詐。真的,我感到自己的內心這麼壞,甚至自己也不太敢去看。 如今回想起來,還不時會感到不寒而慄。我想,我這個人,雖然不能說是非常聰明,但絕對不笨。我不敢想像:如果我今天不是已經成為基督徒的話,我會為了一己私利,幹出甚麼可怕的事情來…… 奇怪,那些基督徒同學倒是笨得很可愛。他們好像不必花心思在這些勾心鬥角、陽奉陰違的事情上。他們雖然傻兮兮的,卻很真,一天到晚講愛心。他們不作我的敵人,也不入我的“黨”,和他們在一起,倒挺舒服的,不必提防甚麼。我把他們辯倒了,他們不生氣,下次再來,真叫人有點過意不去呢!或許‥…或許基督教有些道理是好的。媽媽不也承認宗教總是教人向善的嘛!基督教的道理是教人做好人的,只是用的方法不對,捏造一個上帝出來利誘、嚇唬人。我想,反正這些基督徒成天邀我去教堂,我大可去聽聽道理,或許可以接受一個沒有上帝的基督教。你看,我做人多麼“謙虛”、多麼“客觀”! 新奇的第一次第一次上教堂可是抱著既好奇又防備、隨時作好自衛反擊的心情去的。那裡到底是一個甚麼樣的地方呢?先唱一首讚美詩。咦,好刺耳!甚麼“天下的水都化成墨,藍天和大地當做紙,信徒起來做詩人,也述不盡我主的恩情……”當年,咱們對毛澤東的歌頌,不就這勁兒嘛!唱完了,說有人要上台“講見証”。我開頭還以為誰犯了甚麼事兒,有目擊証人要上台檢舉揭發呢。鬧了半天,原來是自我檢討,坦白交代。“嗐!這種事兒,咱們小學一年級就幹過,怎麼現在還有人來這套?”那人講得挺激動的,眼淚鼻涕的,我看了直覺得渾身別扭。“這人演戲也太過火了點兒吧!” 接著,另一個人上台,像以前國內的那些老黨支部書記訓話一樣,發表了一篇又長又悶的講稿。我心想,自己當年代表少先隊員在批鬥會上演講的功力也比這強些。好不容易等他講完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估計好些人也睡著了吧。又是一首詩歌,把大夥兒叫醒。接著他們給每人發一份吃的和一份喝的。“這玩意兒有甚麼效用嗎?我還是不要吧。”唉呀,幸虧沒要!原來他們接下來就傳袋子,向在座的要錢。“剛才那些吃的值多少錢?我沒拿,大概不必付錢了吧?”好在坐在我旁邊的那位同學快快把傳過來的袋子接了過去,免得我難為情。天啊!整整兩個半小時,聚會總算結束了。看來我們學校的早會不算太壞。 一散會,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馬上一堆人湧上來,非常熱情地歡迎我,有的還說一直有為我禱告。“我不認識你們呀!”不過這種禮賓式的接待,讓人感覺挺好。 “怎麼樣,第一次來我們教會,感覺如何?” “嗯……很好!很好!”心想,你們每週來這兒受這種罪,是自願的,還是給誰強迫的? “那麼,下星期再邀請你來。” “噢……好啊!好啊!”心想,下星期再說吧! 本以為這就可以走了,誰知道他們還有下半場--主日學。他們說放學後請我吃午飯,哄我留下來。好吧!留就留吧!只見他們把人分成一個個小組,我也給編到一個組裡。然後他們打開聖經,領頭的先讀一段經文,然後各人發表自己對那段經文的感想,最後那位領頭的再作一個總結。這跟咱們那時候的政治學習班,研讀毛語錄的情形,一模一樣。“怎麼?原來基督教哄人的手腕跟共產黨的那套是一碼事兒?一個用毛澤東,一個用上帝。人家毛澤東起碼還真有其人,這個上帝算是甚麼名堂嘛!我本來還以為基督教真有甚麼可取的道理可聽呢!” 瘋狂時代後遺症第一次上教堂,給我的印象就是這麼回事兒了。對於那些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人來說,根本無法体會我當天的感受。我曾經把我最崇高、最真誠的景仰交給了黨,交給了“偉大的人民領袖”;我曾經對著毛主席的畫像認錯流淚;也曾經牢牢地背頌毛主席的教導,並立志將來聽毛主席的話,黨要我幹什麼,我就幹甚麼;我曾經因聽到“東方紅”而熱血沸騰,因在電影裡見到毛主席而熱淚盈眶;我也曾經為自己不得已要離開我們“先進的社會主義國家”,而移民到“黑暗的資本主義社會”感到委屈。 文革那瘋狂的時代過去了,我也在海外醒過來了。我以前是多麼傻,多麼幼稚!現在,作為一個“清醒”的我,難道要再一次糊塗,再一次把自己的敬拜投給一個甚麼對象嗎?更不用提我對這個對象是否存在還沒有弄清呢。對我來說,要我接受基督教,不但有理性上的障礙,還有這些情感上的困擾。我羨慕基督徒的生命,我也尊重基督教,但我沒有辦法像那些基督徒一樣,單單純純地就信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是的,從幼小的心靈對神、對永恆的觀念有含糊的意識,到被訓練成無神論者,再到對基督教的藐視、反感、質疑、困惑,以至如今成為基督徒,我是經歷過了翻天覆地的內心交戰和思想改變的。也許是經歷過這種巨大且真實的掙扎,我今天的信仰不至輕易動搖。也由於親嚐過這段衝擊交戰的經歷,我更能夠体會那些與我有同樣背景的人的感受。 最近有機會和幾位從國內來的學者談論信仰,他們那股傲慢,和我當年一模一樣。他們許多人根本沒有讀過聖經,也沒有去過教會,但談起基督教來,個個都以專家的口吻來跟我討論。其實,那根本不能算是討論,因為在討論之前,各人早已對基督教下了定論。 “基督教的組織跟共產黨的組織是差不多的。” “基督教和共產主義都抱著同樣的理想,只是手段不同,一個用愛,一個用恨。” “基督教的耶穌不就是雷鋒這麼一個人物嘛!耶穌的復活,就等於雷鋒精神不死。” “……” 不過這也難怪,當一個人已經接納了一套思想架構,而且認為世界上僅僅只有他那一套思維方法時,他總是會套用他那套固有的框框,先入為主來看身邊任何新的事物。這套框框原是在人們毫無其他選擇下被迫圍築起來的。對於像我那樣當時只有十來歲的孩子來說,這種教育已經有了那麼深刻的影響,更別提那些受了幾十年教育的資深學者了。雖然,在當今這個時代,許多人已不再相信馬克思的那套理論,但那套唯物辯証法的思維方式依然根深蒂固。 基督教有近兩千年的歷史,馬列主義才不過一百年。而馬克思、列寧這些共產主義的領袖,本身乃是在基督教的環境底下長大的,並且接受過基督教思想及文化的深厚影響。因此,共產黨有許多口號,甚至其聚會的模式都帶有基督教的味道。然而,對於沒有基督教文化背景、也沒有接觸過教會的大陸人來說,他們反倒認為基督教在抄襲共產黨的手段呢!我猜想,同樣是受過共產主義思想的衝擊,但在東歐的國家,人們也許不會像今天的中國人這般困惑。起碼,他們有很淵遠的教會遺產可尋,正如幾十年的無神論思想教育,並沒有完全抹去儒、釋、道對中國人的影響。 還有一點,雖然中國的唯物論者大叫破除一切迷信,但他們對基督教的仇恨,遠遠超過對其他宗教的態度。馬克思的著作裡,摻雜了他對基督教的攻擊,人們讀了;中國共產黨把基督教跟帝國主義侵略劃上了等號,人們也接受了。中國知識份子對基督教的認識多只限於這些二手資料。他們既沒有機會查考聖經,也不願意翻查,卻斷然認為自己已完全了解基督教的信仰,從而拒絕接受一切與他先存觀念中不符的事實。這正是我們從國內出來的知識份子的情形!畢竟,這不僅僅是一個理性問題。要承認我們這些年來所持守的那套信念是錯的,就等於宣告自己整個世界觀的瓦解,這裡頭是有多少理性以外的情感和意志的因素呀!做了基督徒這些年,回頭再看看,我也很難想像當時是怎麼走過來的。 微妙的日子第一次上教堂之後,我心裡已暗暗決定,教會這地方總算見識過了,以後大可不必再去了。但誰知道,上次隨口敷衍他們,答應他們下星期再去,竟然給他們記得那麼牢。還未到下一個禮拜天,居然收到四五個人的電話,邀請我再度出席他們的一個什麼特別聚會。見他們興趣勃勃,盛情厚誼的樣子,實在推辭不出口。好吧!那就再去看看吧!但是,這樣一來可不得了啦,團契也邀請,慕道班也邀請,還有什麼信仰吉他班,福音拼音班……一個接一個。若不是因為當時正值暑假,真難以想像如何能分身應付。說老實話,我對那些聚會的內容並沒有太大興趣,只是對於自己居然如此受到重視,心裡覺得挺歡喜的。在這兒,我沒有仇敵,個個把我當做好朋友,不錯! 但不消多時,向來自命口齒伶俐、風趣健談的我,居然感到與他們談話時格格不入。首先,我覺得他們講話時的慣用語特別奇怪:明明人家生病了,他們說那人“身体有軟弱”;邀請某人帶領禱告,他們會說:“請某某人開口”;不說“奉獻”,說“擺上”;不說“講道”,說“釋放信息”;讀聖經時獲得“啟發”,他們說“很有亮光”,還有什麼“交通”啦,“試探”啦,“跌倒”啦,“有得著”啦,“破碎自己”、“擘開生命”……有的簡直讓我感到連語法都不通順。每次聽他們說這些話,總覺得既納悶,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想必這些詞句背後一定有什麼“屬靈”的道理是我不知道的! 這些倒是小事,叫我更覺不自在的,還是他們跟我交談時的反應。也許從小受國內文化的影響,平時講話養成吹吹擂擂的習慣,我看大人們講話也都這樣嘛!他們你吹我捧,其實我也知道所講的不是誇大其辭就是出於假意。可是當我這樣跟教會裡的人談話時,他們只是聽聽,微笑一下,不跟我一唱一和,把我弄得挺尷尬的。有時候,我隨口在他們面前說三道四,他們也只是聽聽,不作反應。從小,我就是很機伶的,我懂得看什麼人的臉色講什麼話;跟什麼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這人喜歡聽什麼話,那人不喜歡聽到什麼……而我總是能把自己的話語掌握得很好(也許這也算是文革教給我的一門絕藝)。可是現在,我這門功夫居然不好使了。這些人到底要聽什麼呢?怎麼我每一句話都好像講得不對勁兒呢?在他們當中,我變得患得患失、拙口笨舌,猶如惡人在義人的會中,好像糠秕被風吹散(《詩篇》1:4-5)。 我在他們當中過了一段難以言喻的日子,和他們在一起的那種關係是非常微妙的。我一方面對他們感到好奇,另一方面又有點瞧不起他們。我好奇基督徒到底是什麼樣的心理狀態;我瞧不起他們怎麼那麼沒有理性。然而,面對他們的愛、真誠和高尚的品德,我感到既安全又懼怕。安全,是因為我知道在他們當中沒有我的敵人;而懼怕,則是因為他們讓我感到自己很醜陋、很污穢。有時候,我想下次不再去他們那裡了,但不知為什麼,到時候,我還是自然而然地去了。中三的那一天讀初中三年級時,七月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照常到了團契。那天團契的項目是“派單張”,聽說是要在街上舉行的,並且不適合我參加。那怎麼辦呢?於是他們派了一個人留在教會陪我談話。那人問我來教會一段日子有什麼感受,對基督教有什麼看法。我說:“其實,我認為……”於是,我用了我“認為”最客觀,最有見識的觀點回答了(後來我發現,每次當我以為自己有很獨到、很精闢的見解,而輕易地以專家式的口吻說“我認為”的時候,正是在表現自己的愚昧的時候。) 對方安靜地等我講完,對我所講的聽進去了沒有,我也不清楚,只是他接下來給我的答覆卻有點答非所問。這答覆一共由四部份組成,全預先編排好了的,叫做甚麼“四個屬靈定律”。 一開始,說到上帝為我有一個美好的計劃! 第二,人犯罪得罪了上帝。說到這兒,對方好像較願意略加闡述。首先,罪是什麼?對方說,罪不是指犯了法的罪,乃是指人心裡頭的罪。大概那人認為我這個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不太會明白什麼是“心中的罪”,於是非常詳細地舉了些例子--驕傲、妒忌、虛偽、貪心、口出謊言、搬弄是非…… 怎麼?都說到我頭上了?頓時,我感到自己整個人赤裸裸地展現在這人跟前。我覺得又羞又惱,要找地方躲避也躲不開。是不是那些邀我來教會的同學背後說過我甚麼!這人怎麼好像對我……我把頭低低地垂著,一言不敢發。 對方見我沒吭聲,想我大概沒領會話中的意思,於是繼續加強演譯:“如果今天科學發達到一個地步,把兩片磁片貼在你腦袋上,你所想的一切都會立即展現在銀幕上,你會邀請你的朋友來看這部影片嗎?” 說老實話,我不敢!別說叫人家來看,就連我自己也未必敢看。我深深知道,表面上偽裝出來的那個我,並不是真正的我,我真正的面目是黑色的!我為什麼要偽裝呢?因為我希望自己能被人愛,被人接納。換句話說,若不加偽裝,我原是不可愛、不能容於人前的。 “你不敢讓人知道的,上帝全都知道,並且,有一天,你在暗地裡所想、所講、所做的,都會像錄影帶一樣,一一在他的審判台前播放出來……” 在這個時刻,就在這個時刻,不知怎的,我彷彿覺得上帝就在我跟前。是的,我能瞞得了人,但我心裡有聲音在控告我。它到底在向誰控告我呢?在那一刻,我不再問上帝存在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我被一種巨大的罪疚感所震動,以致於根本沒有給理性留下任何空間。我只覺得“上帝”對我來說,好像從一個我思想中的客体、一個遙遠的“他”,突然變成了一個主体,一個與我面對面的“你”。在此之前,我並非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偽善。其實,我小時候也曾經在毛主席畫像前承認錯誤,認真檢討,但從來不曾有過那般的經歷,我心中好像有一股很真實的感覺--上帝就在我跟前,也在我裡面。並且,我的裡裡外外,我以往的一切他都看到了。我躲避不了他!我感到懼怕! “但是,”對方接著說,“上帝愛你,縱使你拒絕他,頂撞他,他仍然願意接納你。他差他自己的兒子為你流血,承受了罪的刑罰……” 上帝愛我?像我這樣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愛的人,上帝居然愛我?而我竟然一直以那樣的態度……!就在短短的十幾分鐘內,我的心理狀態經歷了數個巨大的變化。先是洋洋得意,繼而立志反駁,接著是又惱又羞,再來是羞愧懼怕,最後則是懊悔,痛心。接著,一股暖流湧至全身,彷彿站在我面前的上帝張開了雙手,邀請我投向他的懷抱。不知什麼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接下去,對方講到第幾部份我也記不清了,只聽到最後一句問我:“你願意接受耶穌基督做你救主嗎?”我的喉嚨早已梗住出不了聲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動作。 對方高興極了,抓住我的手,要和我一同禱告。一聲“阿門”後,聽說我就變成基督徒了。不一會兒,那些團友也從街上回來了,當知道我也決志信耶穌的時候,個個表現得非常興奮,其反應真叫人有點不知所措。 幽我一默成為基督徒至今,我也聽過不少人分享他們是怎麼信的。我發現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歷。但在那些從國內出來、在海外信主的知識份子的經歷中,我發現我和他們的一些共通點。這些人對基督教大多沒有直接的認識,但間接的、從人文主義角度,根據唯物辨証法所下的定論則充斥了頭腦。再加上知識份子對理性盲目的高舉和崇拜,一聽到基督徒,就馬上搬出一大堆論斷了。然而,這些人之所以會來教會,往往都是出於某種非理性的因素。他們或許感到孤單、寂寞、思親,或許遇到實際生活困難,如病痛、失業、經濟困難、成績跟不上……那一向以為什麼都能靠自己解決問題的“我”,現在發現自己不過是有限的“人”。又或許,他們看到基督教給西方帶來民主自由、文明進步,因此對基督教產生好奇和羨慕。但是,當你把基督教信仰的內容介紹給他們的時候,會發現他們首先提出來的,是一大堆的理性問題,而且他們每個人都認為基督徒沒有理性,不及他們聰明。然而,即使他們把基督徒問倒了,你想他們自己快樂嗎?得意嗎?不然!他們內心深處很矛盾。他們一方面希望基督徒所講的都是真的,不然,他們來教會有什麼用呢?但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違背他們自命為“高級知識份子”的理性。 而上帝是很幽默的,對於我們這些把自己的頭腦凌駕在他之上的人,他往往有很奇妙的方法與人相遇。從許多海外中國學人信徒的口中,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 “從前我以為只要他們能解答我這些理性問題,我就信。誰知……” “我信主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問的問題不過是……” “上帝幽了我一默……” 我從聽說基督教的名字,極力反對基督教,到對基督教感到好奇,繼而成為基督徒,再到對信仰在理性、情感、意志各方面都堅定不移,前後總共經歷了十年有多。當我回顧自己這十多年是怎麼走過來的,我不得不驚嘆-My life itself speaks for the truthfulness of God(我的生命本身就見証了上帝的真實)。□ 作者現居香港,大學英語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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