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龍 舟

  他感慨道:“死都到了我們這一輩人身上了。”

(一)

  在我的導師巴頓博士去世一週年的日子裡,我走進了一片墓地。

  墓地的每一塊墓碑都與地平面齊平、靜靜地躺在碧綠的草叢中,夕陽的餘暉給墓地抹上了一層金色,火紅的、橙黃的落葉散在草叢中和小道上。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安葬巴頓博士的墓地,與眼前的墓地十分相像,沒有豎立的墓碑。我捧起一把落葉,用勁一吹,葉子在空中飛舞著,好像這些葉子會飛到俄克拉荷馬,飛到巴頓的墓地,寄托我對他的懷念。

  我好像又回到了去年。教堂的追悼儀式非常平和,管風琴的樂聲十分悅耳動聽,我們抬著巴頓的靈柩走出教堂,來到一個退伍軍人的墓地,將巴頓的靈柩放入墓穴,獻上胸前的小白花,就在那一剎那,人們彷彿感到他的靈魂已經進入了天堂,人們不再為死而悲痛和惋惜,而是為他的靈魂的升騰而歡欣。早上送別了巴頓,下午就去他家參加派對(party),如同往日。

  派對上熱熱鬧鬧,和巴頓博士生前沒有絲毫不同。我環視四周,有的人聚在一塊喝著啤酒談笑風生,有的人在排球場盡情地打著排球,有的人在烤爐前燒烤著肉和雞,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追逐嬉戲。人們談著巴頓生前的趣事,聊著另一位教授史崔斯博士的故鄉德國,那裡派對上的拘謹的人們和美國派對上的隨便。

  我來到排球場。大家的球技都不高,也沒有規則。老張一方在大喊:“換發球。”傑夫一方則叫道:“我們得分,球掉在你們場地內。”老張說:“球出界了,你把球打到場外的樹上了。”傑夫則說:“不管怎麼樣,球最後掉在你們場內。這個球是nonlinear and controllable.”傑夫一方的人更一起大聲叫道:“Nonlinear! Nonlinear!”

  我突然好像從夢裡驚醒,Nonlinear and controllable,非線性,可控制的。對,這是巴頓博士發明的“非線性排球”。我望著傑夫,那彷彿是巴頓。巴頓穿著那件褪色的軍襯衣,短褲和破球鞋。他打球耍賴時,就將結構分析和控制工程的術語搬到排球場上來。我雖然知道巴頓已經離開了我們,而面前的排球場上的呼叫聲,卻讓我分明看到巴頓還活著,在人們心中活著。

  暮色慢慢地籠罩了大地,排球還在球場的兩邊飛來飛去。這個非線性、可以控制的排球,融化在這暮色蒼茫中。

  人們以這樣的方式來紀念曾經相處過的巴頓。沒有哭泣和淚水,沒有悲傷的場景,有的是人們的歡聲笑語,盡情地玩耍,一切跟巴頓生前一樣,好像他沒有死,好像他只是外出辦點事去了而馬上要回來。人們在等著他一起來喝啤酒,一起來打他發明的非線性排球。是的,他沒有死,沒有人認為他死了,只是他的軀体在那塊墓地裡長眠著,靈魂依舊在。有一天,在這裡相聚的人們,他們的肉体也會躺在某個墓地裡,但他們的靈魂卻會在天國裡永聚在一起。

(二)

  經歷了巴頓的死,他的葬禮,就經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在中國所見過的。

  小時候去郊外,看到墓地,圓錐形的墳堆上有一個像帽子一樣的蓋子,上面長滿了雜亂的野草,烏鴉在墓地上空盤旋,發出低沉凄慘的叫聲。

  我家曾住在一家醫院的太平間附近。出殯的時候,送葬人群的哭聲會不時地將我從夢中驚醒。我還看到,在追悼會上,親人痛哭不止。夜深人靜,在僻靜的角落燒著錢紙。

  又從電視上看到送葬的人群,穿著白色或黑色的衣裳,抬著棺材或骨灰,一路上撒著錢紙,在悲切的嗩吶聲和哭泣聲中走向墓地。

  對於死亡,東方和西方竟然是如此天壤地別,以致於我的思緒經常徘徊於這樣的情景之中:一邊是公園般的墓地,碧綠的草坪和墓碑前的鮮花,另一邊是錐型的墳堆,雜草叢生,墳前是三五碗的祭品和裊裊香煙;一邊是整潔安祥的教堂,悅耳的管風琴和鋼琴聲四處飄蕩,另一邊是充滿悲切哭聲的靈堂,凄涼的嗩吶和長鳴的笛聲。

  西方人認為死只是軀体的消亡,人來源於土,死了軀体又回歸了大地。但人的靈魂是永恆的,將永遠生活在上帝安排的某一個角落。死者只是比生者先走一步。生者並不為死者過分悲痛。一個人走了,他去的只是一神聖而美好的地方,生者也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到那一天就可以和死者重聚。

  東方人對死卻充滿恐懼。雖然我們也講天堂和地獄,但面對死亡的時候,人們多數想到的是陰間,甚至是十八層地獄。生者與死者的相聚不是在一個美好的地方,而可能是在死者生前生活過的某個角落。死去的鬼魂還會回來遊蕩,我們得準備美酒佳餚等待他的來臨,得燒錢紙供他享用。

  我們儒家文化有許多光輝燦爛的精華,耀眼奪目,在人類文明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但關於人生的設定上卻比基督教文化來得壓抑,即使現在不再處在封建時代,但文化的慣性卻一直在左右著我們。

(三)

  半年前,我到一個朋友家去,聊了一會兒,他問我:“你認識A嗎?你們機械系的。”我回答:“當然認識。”他說:“他出事了。”我說:“聽說了,他出過幾次車禍。”朋友說:“不,他死了。”“他死了!你說什麼?”我吃驚地問。朋友說:“是的,他從健身房的自行車練習器上摔下來就死了。”他感慨道:“死都到了我們這一輩人身上了。”

  其實早在十年前,我就遇到一位中學同學,他告訴我:“B死了。”我詫異:“怎麼回事?”同學說:“去年開發海南的時候,他去了海南。找不到工作,就與人合夥做點小生意。後來由於經濟糾紛,被人殺了。”這個B班長,從一個普通家庭走出來,是一個有四五個孩子的家庭唯一上過大學的孩子,是全家的希望。他就這樣客死異鄉,我深深地為他惋惜。

  另一位大學時代的同窗C,一米八幾的個子,相貌不錯,自我感覺良好,經常得意於情場。在工作單位,他與一位漂亮的有夫之婦好上了。那女子的丈夫常年住外,等那人回來知道此事,就來找C。C正在食堂進餐,那人問C怎麼回事。C卻傲慢地譏諷道:“你怎麼不管好你老婆?”那人本來壓抑的怒火頓時燃燒,順手從旁邊的桌子上抓起一個啤酒瓶向C扎去,鮮血從C的頭頂流下來,不久C就離開人間了。

  還有,讀完研究生,我和老鄉D一起從上海回到故里。我們時常還有往來,他是學工程的,在當時還不多見的私人公司工作。有一次路過他的公司,順便去看他,一進門,有人告訴我:“D死了!肝癌。”我怎麼能相信呢?他中等個,胸膛十分厚實,在中國知識份子中算得上是強健的,他的臉色總是紅潤,經常活躍在足球場,他怎麼會與肝癌聯在一起呢?一個多月前,我見到他時,他還是好好的。

  寫到這裡,我閉上眼睛,這一個個曾經相識相處相知的同學朋友,就這樣拋下了他們二十三十的生命。死亡雖然是我們每個人的歸宿,但他們卻走得太早,對人生中許多美好的東西還來不及去体驗就走了,有的人甚至還沒有品嘗愛的滋味,就孤苦伶仃地撒手而去了。

(四)

  死亡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墓地對我們並不遙遠。也許今天或許明天,那就是我們的歸宿。

  面對周圍人的死,心中充溢著悲哀和遺憾。那都還是非常年輕的生命,死亡這詞不應該過早地安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同時心中卻又升騰了一股莫名的慰藉:我們還活著,還可以用跳動的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儘管現實中有那麼多不盡人意與失落,但因為活著,就充滿著希望。

  有時我們卻又羨慕死者,死是一種解脫。死了,人世間的繁雜和爭鬥便煙消雲散。活著卻成了一種沉重,人類生存似乎總是與相互殘殺相伴。世界的歷史就是一部征服與被征服的歷史:從亞歷山大的公國,羅馬帝國,成吉思汗的歐亞大陸,拿破崙的法蘭西,直到今天的山姆大叔的美利堅合眾國。國家之間為了所謂的神聖領土去埋葬成千上萬的生命,朋友間為了蠅頭小利反目成仇,夫妻間為了一點點小事會鬧得天翻地覆……

  我們活著就是與死亡相伴的。死亡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就像簡.愛對羅切斯特所說:“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我們都會走向墳墓。”不管地位多麼顯赫,容貌多麼美麗,才華多麼橫溢,死亡對我們都一樣。戴安娜在浪漫中走到墓地,約翰.丹佛踏著他美麗的鄉間小路溶入太平洋之中,小約翰.肯尼迪帶著妻子在藍天中飛翔不再回來。死亡對他們並沒有放手。

  有時,我想著自己的死:我靜靜地躺在一片安靜的墓地裡或溶入大海,我希望就這樣躺著,肉体回歸大地,靈魂升騰到一個美好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面刻著生卒的年月,我並不期待有親朋來弔,只盼著守墓人掃去墓地前的塵土,讓綠草和落葉陪伴著這個在人世間走過一趟的生命,雖然他既不特別轟轟烈烈也不特別平庸。□

  作者來自武漢,獲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機械工程博士學位。現任職於福特汽車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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