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詠
我們這批人長生不一定,嗆死是必然的了,天天要啃下那麼多的中西維他命! 各路“仙單”我圈子內的朋友,皆無不良嗜好,不煙不酒不打麻將,唯喜愛收集各路“仙單”(長壽秘方),晝夜思考如何延年益壽。大家聚首一堂時,談的都是九粒葡萄乾浸酒十隻冬菇熬湯,大蒜欖油人參靈芝白果葉絞股藍,那單子越來越長無限擴張,就像宇宙中的黑洞。 跟大伙兒趕長生不老趕得筋疲力盡之餘,我終於厲聲自訓道,從此不可再聽了,聽了不吃,將來,八十九便“夭折”了還會覺得自暴自棄罪孽深重;都找來吃呢,又哪來這許多時間精力。 打算放棄之後自然也希望別人陪著沉淪,從此大家討論“仙單”時我便潑冷水:“夠了夠了,”我說,“我們這批人長生不一定,嗆死是必然的了,天天要啃下那麼多的中西維他命!” 你若認為我們這批人物可笑,有兩個可能,你若非還太年輕,就是太過好命,還沒有跟死亡打過照臉。我似乎還沒有碰見過一個悟生之有涯的人不嗜長生不老。“嗜”這字可能用得太重,因為意味著積極的渴求,而世間大部分人,除了上了年紀或是經歷過大難不死的,根本就未懷疑自己會老會死,又何需追求? 一批同道我們一批仙單同道,幾十年的老朋友,年輕時大家一齊讀書一齊奮鬥,又一齊在團契中並肩事奉,人人忙得馬不停蹄晝夜不分,自然不曾無聊到談生談死--那時根本未料到有一天會病會老,衣食住行無拘無束完全掉以輕心。當年摃到團契去給大家吃的菜,不是幾打雞蛋,就是十磅八磅珍肝,甚至八九大塊凍豬肚--當年有一種美國南方口味的豬肚肉凍磚,鹹淡辣度都意外的中國風,只要燒熱了便可上桌,沒有人吃得出是西餐,其價廉物美方便無以復加,自然成了團契的常菜。 算來那年代吃我們的雞蛋珍肝豬肚的學生哥兒們,現在亦已人到中年,肯定也跟我們一樣,有一天醒來突然發現老之已至,血管全給膽固醇黏住了。 中國人是精於未雨綢繆的民族,沒有甚麼逃得過咱們的遠見咱們的有備無患,可是對老對死這個人人必然終局的來臨,我們這些聰明人卻似乎總是吃驚,始料未及。不過到一旦驚醒、老定思老的時候,咱們也有對策,大自然的政策難不倒我們。有個美國教授由中國旅行回來跟我說,中國人,種好,總不老的,極少看見白頭髮的人。果不其然,且看幾位元首,雖都是花甲古稀之年了,個個頭髮仍舊漆黑,跟五十多歲就灰了頭的克林頓走在一起,你道誰比較好種? 不過黑頭髮也不一定是好事。從前美國販賣黑奴的時候,往往將老奴的頭髮染黑了才上市,亂人眼目,好標上壯丁的價錢。老奴買回去強當壯丁來驅使,這是黑髮的殘忍、黑髮的悲哀。 今人的染黑髮不是被迫,而是自由人所作完全自由之事,你若一言譏之為自欺欺人,愚不可及,未免太過粗魯不近人情。人之為人這兒一點膏藥那兒一點膠布是有必要的,有的瘡疤不要去揭,這是禮貌這是給自己留地步,因為難道你就不是人?所向無懼?尤其倘若你是中國人。 五十大壽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車禍,塌了鼻子的車子垂頭喪氣地靠在公寓門前。次晨起來發覺前窗上壓著單子,一看是殯儀館問需不需要服務。我像拿到蠍子一般趕快扔進了垃圾箱。 那年代美國民生還遠不如今日,教堂多未有冷氣裝置,我們教會用的紙扇也是殯儀館免費送贈,上面印著他們的廣告。美國人毫不在乎,大暑天時都像羅漢一般,笑嘻嘻的人手一把大搖大搧;我一動不去動它。 後來尤有甚者,有一天牧師宣佈,人人都有一死,最近倒有個新辦法,可以死得節省一點,鼓勵大家未雨綢繆做個好管家。原來本州有消費者發起的一個喪事合作社,三五元會費便可當終身會員,有需要時合作社能提供最實惠的殯葬指導,不必讓商人乘人之悲大敲竹槓。美國教友果然一家一家都參加了。我的中國心只連聲喊道,大吉利是! 前些時候去見牙醫,一進診所到處掛滿了黑紗,嚇了一跳,女職員解釋道,今日是大老闆牙醫師五十歲生日。他平常喜歡捉弄人,如今大家乘機報復為他誌哀,恭喜他老之已至。後來連我們病人也一人分到一塊雞蛋糕。黑字蛋糕吃來有點倒胃口,但我心裡直是佩服洋人之沒有禁忌。相形之下我家藏著一個美麗的座鐘,屢想送給中國朋友都不敢,怕煞人風景。 五十歲畢竟是個很大的里程碑,連美國人都感嘆起來了。檢查牙齒時醫生問我:“最近的風暴給你帶來甚麼損失沒有?”我說倒了幾棵樹。他說:“唉,這幾年也不知怎麼搞的,連年天災,比過去三十年加起來的還多,真叫人体會到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啊!”我笑道:“不是嗎,唉,一隻牙齒算甚麼!” 六位博士一般來說,西方文化對生生死死的現實,不太轉彎抹角。英文中“人”的另一稱呼,乾脆就是“mortal”,即“必死”之意,一針見血。我們中國人,永垂不朽;老番,必死。必死之人怪不得個個都煞有介事地立遺囑,雖然聽說不少老美立了遺囑也遲遲不肯簽字,是為最後防線。可見必死之人的理性亦有其限度。無論如何,遺囑基本上是西方玩意兒。我看狄更斯的小說,最讚嘆的人物是馬車夫巴克斯。一個粗人,死得如此文明,居然既有遺囑又有遺囑執行人,多少多少英鎊給老襟,多少多少英鎊給老婆,有條不紊。最近讀愛爾蘭裔作家馬可特的回憶錄,更有紐約老頭,將三四十年堆積起來的領帶放在遺囑上留給一個朋友,後來不大高興這朋友了,更煞有介事地找律師改遺囑收回成命。 中國遺囑我孤陋寡聞,除了國父遺囑之外,只在一張台灣老報紙上讀過另一篇類似遺囑的文章。作者提倡節約,囑附兒女,將來除了敦請六位博士扶柩之外其他一切從簡。唯骨灰得安放在一個雪花石膏美術瓶內,每年忌日,兒孫得對灰靜坐默想父母養育之恩。這倒是跟紀念週的三鞠躬禮和默哀三分鐘同曲同工。免費或者,從簡就見人見智了。 看來中國人的遺囑,即使是國父遺囑,如果翻譯成英文,恐怕還是算不得遺囑,起碼不是西方法律定義的遺囑。法律上的遺囑強迫你作必死的計劃,柴米油鹽的計劃。中國式遺囑不沾法律,是永垂不朽的最後努力,起碼國父和上述老先生的遺囑是如此。 其實如此努力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與保羅的名句“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今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有一定程度的異曲同工,都是意味著生命意義生命價值的追求。對萬物之靈的人來說,若有比死還可怕的或者就是發現了一生毫無意義。 一個演員莎士比亞最著名的台詞之一,是馬克白口中的感嘆。弒君纂國達到目的,最後窮途末路的馬克白喃喃自語:
明日,復明日,復明日, 人生不過是個走路的影子, 一個水準不高的演員, 在台上衝衝撞撞胡扯一番便銷聲滅跡: 是個癡人所講的故事,聲色俱備毫無意義。 前些時候聽見收音機上記者訪問英國一位著名的莎士比亞演員,請他講一些不尋常的經歷。演員說有一次扮演馬克白,觀眾第一排坐著一位老太太,戲劇演到“明日,復明日……”的時候,老太太突然應聲跟鄰座同伴說:“明日?明日是星期六嘛。”演員險些沒有噴飯。 其實果不其然,明天不正是星期六嗎?星期六自還有星期六該做的計劃該盡的職責。“明日復明日”,“明日是星期六”,生死交錯,知生不忘死知死不忘生,這不就是數算日子的智慧嗎?□ 作者為知名美籍華人作家,現住美國北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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