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青春

          季 芳

  此刻,隔著萬水千山,我在異鄉深深地追思著那些在故國度過的每一個如夢的時光,任心中的依戀與疼惜像海潮一般地起伏捲湧,撞擊著我的心扉。

  在那些最年輕最年輕的夜晚裡,總有滿天的繁星綴在清朗的夜空中。

  像粒粒閃光的鑽石,像顆顆跳躍的音符,像串串歡快悅耳的笑聲,又像是上帝的長空為花圃,種下的無數柔美細緻、小巧玲瓏的銀白色的花朵。

  隔著奔馳不息的時光之流,而今,懷著沉沉的相思與不捨,帶著無盡的追慕與眷戀,我站在這一邊,遙遙地,遙遙地望著彼岸的夜空中,那熠熠生輝的星辰。在一個又一個驀然回首的剎那,時光彷彿倒流,而我,又重新回到了那些夜晚,來到了那樣燦爛的星輝下。

  我的中學座落在“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洞庭湖灣,緊鄰聞名遐邇的岳陽樓。記憶中在那些晚風習習的夏日夜晚,我們在岳陽樓公園內小巧別致的“懷甫亭”裡,或討論名著的內涵,或排練話劇及小品節目,或暢談對未來的嚮往,或分享彼此微妙的心事……在那些快樂的時光裡,我們總是盡情地揮灑著青春的笑聲。少年清脆的笑聲飄上夜空,立刻變幻成了滿天閃爍的星星,而我們一顆顆年輕的心在大聲地對著滿天的繁星呼喚: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們編織你們。

  用青春的金錢,

  和幸福的纓絡。

  -王蒙《青春萬歲》

  之後的京華煙雲的大學時代,亦曾有無數個星光的夜晚,我和同學們一起在校園的青草地上凝坐,在長城的青石板上漫步,在北海的湖上泛舟。難忘那個暑假,我和幾位同學一起去內蒙作實習考察,在草原上餐風露宿,流浪了整整一個月。有一段日子,我們住在老牧人賽爾格的蒙古包裡。在那些不眠之夜中,我們圍坐篝火邊,跟老牧人和他的兒子吉木巴特爾學唱蒙古民歌。歌聲嘹亮而豪放,充滿了熾烈如火的激情,灑遍了環繞著我們的茫茫草原,也灑在了寶藍色的夜空中。

  後來,當我也和同齡人一樣,加入了“鴛鴦蝴蝶派”之後,那便是在清華園中幽美絕倫的荷塘邊,和他一起仰望燦爛而深邃的星空。

  一切的追尋,一切的沉思,一切的憧憬和夢想,都化為詩句,寫在了顆顆晶瑩的星星上。

  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代,所有的錯誤都來得及修正,所有的缺陷都來得及彌補,所有的遺憾都有機會挽救,所有的懊悔都有權利重新開始。“一著走錯,滿盤皆輸”的理論彷彿是不適用於年輕人的,因為他們擁有許多的“下一次”,因為他們有無限的可能性。

  在年輕的時代,年輕人大都有著自恃年輕的心理,驕傲而又殘酷。

  記得大學時我們年級裡有一位剛滿四十歲的輔導員,她很注重修飾,每天都打扮得十分好看。

  “都徐娘半老了,還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有些同學竊笑著那位輔導員本來無可厚非的注重儀表美的行為。

  對老年人也是如此。我曾經看到在老年人鍛煉身体的街心公園旁邊,年輕人開玩笑地說他們“垂死掙扎”,就好像衰老永遠與自己無關、永遠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個金秋,我們照例去香山看紅葉。大家都知道這是大學時代最後一次來看紅葉了,明年將會天各一方。但是同學們依然情緒激昂,興致勃勃地相約明年再一起來看紅葉。無論分隔多麼遙遠,都回來在紅葉下重逢。

  多少個春花秋月都已經飄逝在歲月之中,此刻,隔著萬水千山,我在異鄉深深地追思著那些在故國度過的每一個如夢的時光,任心中的依戀與疼惜像海潮一般地起伏捲湧,撞擊著我的心扉。

  在那芳草迷離,浩渺滄茫的塞外草原上,今年的“那達慕”大會是否還和當年的一樣風情萬種,熱鬧非凡?在那古樸蒼幽,秀麗蔥籠的香山上,今年的紅葉是否依舊和當年的一樣熾烈似火,豔麗如霞?而那些曾經那麼熟悉,共同走過青春歲月的朋友,是否還有著和當年一樣的,不曾更改的心情和容顏?

  那個時候,我們擁有著天地,擁有著世界,擁有著無數個明天和明年。

  而青春,就是那一種永遠不會衰老,擁有著無盡的時間的感覺。

  年輕的女孩子總是對自己的身材和容貌無比地苛求,她們總是戴著放大鏡去看自己長得不夠滿意的地方。對於外在美,她們當中的許多人有著一種鍥而不捨,百折不撓,如痴如狂的追求。

  印象最深的是許多女同學總是愛跟自己的頭髮過不去。有一陣子,一種很男性化的短髮前面一綹用定型液定得高高的“夢幻頭”很“熱”,於是滿校園都飄浮著“夢幻”的氣息;過了一陣子,是“琵琶頭”很“潮”,那是一種中長的、左右兩邊長短不齊、不對稱的一種髮型。較長一邊的頭髮於顧盼之間總是微遮著半邊面頰,十分具有含蓄美。其名字取自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詩句。一時間,滿校園彈出了“琵琶”的弦音;再後來,又變成了那種蓬得又高又大,有著無數小卷卷,被頭油焗得烏亮的長髮髮型“路易十四”很“酷”,於是那段時間只見滿校園都有“路易十四”在來回晃動……

  在當時,那麼多的年輕的同學,包括我在內,怎麼可能深刻地体悟到,不需要濃妝,不需要華飾,也不需要變幻髮型,青春的身姿和面孔本身就是世界上最為美麗的奇蹟……

  在年輕的時代裡,其實每一個人都是藝術家,都是詩人,都自然而然地保有著一份浪漫而詩意的情懷。

  還記得曾經為了看升旗儀式,我和同學們多次在天安門廣場徹夜等待,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為了看“蘆溝曉月”,我們深夜騎車去蘆溝橋,踡縮在橋邊已關門的展覽館的牆角,頂著瑟瑟的寒風等待天明;為了那些業餘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的成功,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去北京人藝的劇場,觀看老前輩的經典作品;為了仿效古人“踏雪尋梅”,我們在雪花紛飛的時候去頤和園,滿懷熱情地在滿是玉樹瓊枝的山坡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以求找到那一株古人曾尋到過的梅花……

  即使到了美國,離開紐約州之前,我和他還特意最後去看了一次尼亞加拉大瀑布。我們將一個裝有寫著“青春萬歲”小紙條的小密封瓶丟進大瀑布,以此來跟它告別;在我們斜跨美國的轉學途中,在那高聳入雲的洛磯山上,我和他還在一塊青色巨岩下面埋下了一塊從國內帶來的小幅湘繡留作紀念……

  年少的時代,誰沒有或多或少地做過一些很痴很傻的事情呢?在這些痴痴的背後,是那些單純幼稚,天真可愛的心情。

  而青春,就是曾經擁有過的那些眾多的可嘆可笑又可憐的心情。

  在那個花草鮮美,彩蝶繽紛的夏日午後,披一肩明媚的陽光,我來到你的面前。

 你滿含愛意的目光立刻將我環照和沐浴了起來,那麼明亮,那麼溫暖,那麼深情,又那麼神往。

  清風盈盈,荷香裊裊。在朱自清先生筆下描繪過的荷塘邊,你若有所思地看著綠得那麼純淨,那麼逼眼的蒼松和翠柳。荷塘裡綠色波濤一般起伏的荷葉和亭亭玉立,每一朵都開到了極致的荷花,全都在傾心而細致地聆聽著我們的私語。

  然後,你側過頭來,你年輕俊秀的面龐漾出微笑,那雙溫柔的雙眼默默地望著我。你用深深的凝視,看進我的瞳仁,也看進我的靈魂。

  從那一刻起我就肯定,無論我們相聚的時間會有多長,無論將來的命運會讓我們聚還是散,也無論將來我們是否有緣共度一生的歲月,你的目光都會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任多少風霜的侵蝕都不會使它模糊與褪色。

  而青春,就是你略帶羞怯,深情而神往地凝視我的目光。

  有一次,我應邀去一位朋友的家裡作客。在他灑滿了午後陽光的後院裡,我被兩棵併排站立著的蘋果樹吸引住了。

  左邊的那一棵已經快死了,深褐色的樹幹乾枯萎縮,樹皮粗糙斑駁,幾根光禿禿的瘦弱的樹枝痛苦地伸著,好像在為整棵樹做著最後的殘喘。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棄它而去,漠然而又冷酷。就在它的右邊,另外的一棵樹卻粗壯挺拔,綠葉繁茂,並且在明豔的陽光下開出了滿樹秀麗的白花。有一些樹枝上已經開始結出了密密的,櫻桃一般大小的青蘋果。幾個月之後,它一定會是果實纍纍。我甚至都好像看見了這棵樹在這個秋天,被鮮紅的大蘋果掛滿枝椏的豐碩、飽滿而甜蜜的身姿。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春天,左邊那棵蒼老的樹,一定也像右邊的那棵樹一樣,綠葉扶疏,花滿枝椏,也一定在金秋結出過豐碩的果實。儘管時間的浪潮將它沖洗成了現在這麼衰老的只剩殘骸的樣子,可是它依然擁有一份關於年輕的最美麗的記憶。上帝也曾經賜給它一段它一生中最為燦爛的日子,而這一段最燦爛的日子就是上帝給予每一個生命的豐厚賞賜和珍貴禮物。

  站在這樣兩棵對比鮮明的蘋果樹下,我的心中湧上來的,是對造物主的安排和賞賜的深深的信服與感激。

  從那以後,每當我聽見一位老人與致沖沖,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年輕時的往事的時候,我總是十分耐心,再也不會嫌老人說得累贅繁瑣,辭不達意了。像是在聽著一首又一首個人生命的詩,我總是滿懷心折地為之或讚美或嘆息。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兩棵對比強烈的蘋果樹,我知道,我是在聽那一棵歷盡滄桑的老樹講述它的故事。

  而青春,就是上帝給每一棵蘋果樹、每一個人的青翠與輝煌。□

  作者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居美國加州爾灣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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