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環（下）

　　上期簡介：紅豆用殘存的純真外加逼真的表演，虜獲了喬治的心。兩人在中國舉行了婚禮。

　　 八

　　我跟著喬治前往美國定居。根據喬治的安排，我們先去巴黎度蜜月，他的祖籍是法國，那裡是他心靈的故鄉。

　　典雅，瑰麗，夢幻，醇香，激情，浪漫，朦朧如霧，激蕩如風，迷香如花，飄渺如月，這就是我夢中的巴黎，而巴黎果然和我夢中的一模一樣。

　　凱旋門，艾菲爾鐵塔，香榭里舍大道，盧浮宮，凡爾塞宮，楓丹白露宮，塞納河，左岸，現代美術館……我徜徉於濃郁的藝術氛圍之中，呼吸著古久而芬芳的文化氣息。在這裡，彷彿隨手摘下的一片樹葉，也是一個藝術的主題。

　　現為國家美術館的盧浮宮，是最令我心神沉醉的地方。這裡有古埃及的《司芬克斯》，米開朗基羅的《奴隸》，卡爾波的《舞蹈》，還有魯米斯的《瑪麗．美第奇畫傳》，穆里洛的《年輕乞丐》，倫朗的《伊麗莎白》，還有世界級名作《美洛斯的維納斯》，《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和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排了長長的隊，好不容易終於站在了《蒙娜麗莎》前面，那一抹誘惑了世界的神秘微笑逼著我追問我自己，那一雙震撼了世界的詭異眼睛逼著我反觀我自己。

　　她能夠看穿我的靈魂，可是我卻無法看穿她。於是，一遍又一遍，我重複地排了長長的隊，只為了一次又一次地再去看她，也再讓她看我。

　　余光中曾在看那“豔不可近，純不可讀”的宮粉羊蹄甲花時，總是要看到絕望才肯離開。

　　而我，不知看了多少次《蒙娜麗莎》，直到看到絕望了，也不肯離去，不願離去。直到後來我揮別波光如夢，清遠如歌的塞納河，直到我揮別五光十色，綺麗迷情的巴黎，神秘的微笑還在我眼前不斷閃現。

　　終於体悟，只要有人，只要有夢，藝術和美就會恆在，對美的嚮往與追求就會恆在，而流逝的僅僅是時間。

　　在巴黎的最後幾天，我拉著喬治跑遍了大小購物中心，我本來就是一個購物狂。喬治表現得很騎士，拎著大包小包跟在我後面。本來嘛，他是在快樂地服役，我怎能忍心剝奪他享受這份快樂的權利。

　　在一家高級香水專賣店裡，我看見了世界上最昂貴的香水：讓．帕多特研製生產的“歡樂牌”香水。水晶玻璃瓶的三十毫升的香水售價四千法郎。售貨小姐向我介紹，它的原料是保加利亞的玫瑰和法國格拉斯的茉莉。配製一千克香水，至少需要一百萬朵蓓蕾初放的茉莉。每一朵茉莉只有不足十分之一克重。更不可思議的是，所需的茉莉還必須是在夕陽西下時分採擷的才算合格。

　　我的凡心大起，心想，只有這麼頂極華貴的東西才配得上像我這樣的絕代佳人，儘管我知道自己患有嚴重的自我形像放大症。

　　 九

　　結束了巴黎之行，我隨喬治來到了美國N州。他繼續著自己的“傳道，授業，解惑”的教職工作。我很快成為他所在大學的學生，主修傳播。

　　對於美國，我既失望又滿意。失望在於它遠不及巴黎的品味和浪漫，滿意則在於它是一個實用至上，效果至上的地方。“成則王侯敗則寇”，這個世界是以成敗論英雄的。人們相信的是結果，誰會注意你為達到結果到底採取了什麼手段。

　　我們的家離學校不遠。喬治在史蒂芬妮去世之後賣掉了原來的愛巢，然後再買了現在這棟只有三間臥室的房子。

　　記得第一次走進這房子的時候，我就被客廳壁爐上面掛著的橫匾吸引住了。那上面寫著“愛是恆久忍耐”。我知道那出自聖經中的《哥林多前書》，喬治曾在我的病榻前為我讀過。

　　每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喬治都帶我去做禮拜。牧師抑揚頓挫的聲音傳播著來自天國的福音。眾人合唱的讚美詩令人感覺有如清澈泉水流過，將心靈的塵埃洗滌得乾乾淨淨。

　　有一次喬治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他愛極了孩子。我當即以我還要讀書為由拒絕了他的提議。王子和公主結婚之後，接下來的就是柴米油鹽，奶瓶尿布－－而這些是我成功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我仍然不愛喬治，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和兄長，但不是丈夫。我和他是一對標準的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夫妻。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思鄉病開始發作。在美國的第一個除夕之夜，我和喬治在一位中國朋友家裡參加了聚會。深夜回來之後，我在唱機裡放進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交響曲，一個人默默無語地靠在沙發上聽。

　　當那如泣如訴的副主題旋律奏出時，故國，家園，童年，母親……一切的往事都在眼前閃現，一切的昨日時光都重新回到心間。兩行熱淚，竟不知不覺地沾溼了我的面頰。

　　喬治不知何時從洗澡間出來了，他遞給了我面巾紙，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聲輕地說：

　　“等下一次學校放假了，我們就回中國探親。還有，我們儘快地把你的父母親接來住，好嗎？”

　　 十

　　夏天的一個下午，我去參加了一位美國同學為他的女朋友舉辦的生日派對，喬治碰巧那天去外州出差去了。

　　派對在一個公園舉行。大家一起野外燒烤，喝啤酒，吃蛋糕，聊天，唱歌，套馬蹄圈，打排球，玩得很痛快。

　　“托尼，你的父親是不是正在和你的繼母在地中海度蜜月？”

　　我總是聽見有人問著一個叫托尼的男孩類似的問題。托尼顯然很不高興別人這麼開玩笑。

有人告訴我，托尼是法學院的學生。他的父親是一個証卷投資公司的創始人，至少也是個千萬富翁。前不久他的父親剛剛再婚，而托尼不喜歡他父親的妻子。

　　望著托尼，就有豪宅、房車、地中海度假村在我眼前晃動，對了，還有那一瓶我夢寐以求的“歡樂”牌香水，灑上它，我定會成為月亮底下最迷人的女人。

　　而當托尼總是魂不守舍地望著我，總是找話題和我搭訕時，我知道，我手指上的玉指環又在施展它的魔力了。

　　當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們就開始踏著搖滾樂曲跳舞。月光如玉屑似地灑滿了我的長髮，身上淡綠色的真絲裙子閃著綠瑩瑩的光澤。月光將你變成了一個海妖，托尼說。

　　從那以後，托尼就和我秘密交往，也可以說，他成了我的秘密情人。我無暇顧及這種交往會給我和喬治的關係帶來怎樣的後果。

　　我一直沒有將這事告訴喬治，因為在他面前，我有一種深重的內疚之情。我知道這在我很反常，這種情感我從未對任何人有過，包括我的初戀情人尤忠，包括我的前夫劉海波，還有做對了魚與熊掌的選擇題的李堅。

　　我想，我之所以對喬治有這樣的愧疚，是因為他的心地那麼純淨美好，而且他一直對我那麼好。還有，因為他總是帶我讀聖經，在他的神的面前我無地自容，我是個神所不悅的壞女孩。

　　我不願意因為托尼的緣故離開喬治。不知為什麼，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習慣於喬治在我的身邊。

　　這個時候，我還不可能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沒有任何預兆地從天而降的噩夢，將永遠地改變我的靈魂，和我的人生道路。

　　 十一

　　在喬治的熱心催促之下，我的父母終於來探親了。可是，喬治的身体突然之間垮了下來。經醫生診斷，他的只有三分之二的胃再度患了胃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

　　如五雷轟頂，我幾乎要昏厥過去，我的心劇烈地抽搐著，無法相信好端端的喬治就這樣說倒下就倒下了。

　　我的腦袋裡從未有過罪與罰的概念，現在我卻肯定，上帝之所以要將喬治接走，就是要對罪孽深重的我進行最為嚴酷的懲罰。

　　這個時候，終於明白，不知何時，我已經愛上了喬治。

　　“喬治，你不能死，我們才剛剛結婚一年。等你好了之後，我要和你重新開始，好好地彼此相愛。你一定要活下去，為我活下去！喬治，我愛你！”每一天，我都對和病魔作最後抗爭的喬治這麼說。

　　喬治一直都十分平靜，十分安祥。每一天，他都反過來安慰心急如焚，悲傷欲絕的我：“紅豆，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難過，要信任神的安排。”

　　每一天對他和我來說，都是生離死別的折磨。

　　每一個夜晚，我都在心裡殷殷禱告。我祈禱上帝能夠垂聽我的懺悔，能夠挽救喬治的生命。我祈禱上帝能夠讓時光倒流，讓一切能夠重新開始，讓我有一次贖罪的機會，讓我能夠好好地愛喬治並且好好地被愛。

　　三個月的煎熬之後，喬治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彌留之際，他向我交待了他的遺囑，告訴我抽屜裡有他寫給我的絕筆。在一個無比寧靜的夜晚，喬治的靈魂告別了人世，返回了永恆的天國。

　　我的父母是在喬治的強烈要求下來和女兒女婿團圓的，可是參加的竟是喬治的葬禮。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一切都是神對我的懲罰。

　　葬禮結束後，我像幽靈一般走進了空蕩蕩的家。人去樓空，那種冰寒，那種冷寂，逼迫得我無法呼吸。

　　我呆呆地望著“愛是恆久忍耐”的匾額，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喬治留給我的絕筆信。我將台燈捻亮，將信拿出拆開，那上面是喬治疏密有致的筆跡。

我最親愛的妻子紅豆：

　　神很快就要將我接入永恆，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不捨的就是你，因為我深深地愛著你。

　　第一次在“約瑟芬王后”餐廳裡見到你，我立刻看出那個佯裝成熟的外表之下，躲藏著一個清新可愛的女孩子，她等不及地盼望著自己快快地長大。我立刻愛上了你。

　　我知道，自始自終，你都並沒有像我愛你那樣同等地愛我，你之所以和我結婚，也並不是為了愛。正因為如此，我一直用分別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相聚。

　　我從來沒有追問你在你過去的情愛之旅上的男士，那都是過去。但是你和托尼卻深深地傷了我的心。我只有向上帝禱告，請神看顧我的婚姻和我的愛。

　　我不知道在你過去成長的過程當中，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使你對人世間的一切如此地沒有信心，你從來都避而不談。我為此一直很難過，因為你對生活的理解產生了偏差，對人生意義的尋找迷失了方向。你時時記著，你在這世間想要擁有的，可以用量來衡量的東西，卻常常因此忘了，神在賜予你生命的同時，賜予你的只能用質來測定的靈魂和一顆可以去愛與被愛的心。

　　對這一切我只有深切的憐憫，沒有憎惡。我的憐憫來源於我明白我自己首先就是一個被憐憫的生命。

　　我多麼希望能夠幫助你重建對人世對愛情的信心。

　　親愛的紅豆，你知道嗎？當我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帶走的永遠是印在我心底的你美好無比的形像，一如你所珍愛的玉指環。

　　在我的心底，你永遠是那個在相思谷的燦漫山花叢中翩翩起舞，疼惜每一株被壓倒的雛菊的女孩子；是那個如痴如狂，一遍又一遍地排隊去看《蒙娜麗莎》，感動得顫慄的女孩子；是那個在《自新大陸》旋律之中，因鄉愁而忍不住哭紅了鼻子的女孩子……我摯愛的妻子，我的愛將永遠陪伴著你。

　　我一生堅信神對每一個人的命運安排，都有特殊的用意和目的。願你能早日領悟神的祝福，接納他的愛。

　　願神的愛永遠與你同在。

永遠愛你的丈夫

喬治

　　當我讀完的時候，淚水已經沾溼了我的衣襟。情侶之間，能夠彼此欣賞對方的優點而相愛，已屬不易。而喬治是在瞭解和洞悉了我的一切過錯與弱點之後，還如此熾烈而深刻地愛著我。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夜晚，在“約瑟芬王后”餐廳第一次看見喬治時，他那雙獨一無二的深邃眼光正在深深地穿透我，穿透我的靈魂。

　　自始至終，我一直在以愚弄他的情感，羞辱他的心智為己任。但是，在愛的前提下，喬治一直對我忍耐著，恆久地，恆久地忍耐著，毫無怨言。

　　我的淚珠滾落在玉指環上，喬治說我和它一樣美。

　　“你手上的戒指是忠貞的象徵，你根本不配戴它！”

　　是的，我不配。我早已褻瀆了它的出處，它的歷史，還有它的靈魂。

　　神賜予了我這麼美好的一隻玉指環，我卻讓它蒙羞；神賜予了我這麼美好的一段青春，我卻將它虛擲；神更是賜予了我這麼美好的一個丈夫，我卻不懂得感激與珍惜。

　　無邊的悔恨啃噬著我的心。我後悔當初拒絕要一個孩子。如果我和喬治有一個孩子，那麼今天喬治的生命會在孩子的身上得到延續。我和喬治生命的圓環會因他（她）擴大，愛的福杯會因他（她）滿溢。我的青春將不再是弱花，而變成一棵茁壯而成熟的大樹。

　　此刻，當我明白這一切的一切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為時太遲，太遲了。

　　 十二

　　在父母的陪同下，我受浸成了一名基督徒。這是喬治生前的心願，他在天國一定十分欣慰。

　　我護送傷心的父母回到中國。在L市我去了娟娟的家，送了她和小彭一本聖經。她的兒子已經兩歲多了，可愛得像個小天使。娟娟是個幸福的妻子，幸福的母親，我由衷地為她高興。

　　在C市我去拜訪了姚小菲。她說羅翔早已向她求婚，她也愛羅翔。但是眼下羅翔的餐館分店還沒有成功地開到各大都市，她拿不準要不要現在就嫁給他。

　　我將一本聖經放在她的手裡，對她說：“小菲，你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不要耿耿於懷那些終究會像牆上的油漆一樣，隨時間而慢慢剝落的東西。不要等到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的時候。至今回顧起來，我最大的欣慰就是喬治臨走以前，我親口對他說了‘我愛你’，我最大的遺憾就是在他生前我沒有對他再多說一次‘我愛你’。小菲，如果你真愛羅翔，就趕快告訴他你愛他，願意和他共度一生的時光。”

　　返回美國之前，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我必須去告別，那就是“相思谷”，我和喬治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又是春天，一樣的湖光山色，一樣的雛菊盛開。

　　我孤伶伶地站在那塊青草地上。風景依舊，故人杳然。喬治的聲音隱約傳來：“紅豆，有一天你會明白神所賦予你的生命意義。”

　　春夢無痕。

　　一切都在交疊，一切都在流轉，一切都在飛逝，一切都在生滅。

　　一個美妙的夢境徐徐地在我眼前拉開。在夢裡，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充滿了震懾與狂喜。一切都來得及緩緩地進行，讓成長的疼痛與蛻變慢慢地凝成美麗的痕跡。

　　恍惚間，喬治瀟灑地向我走來，神采奕奕地含笑看我，輕攜我手與漫山遍野的雛菊共舞。

　　而我手指上那隻來自“納木湖”的玉指環，正在陽光下閃爍著冰清玉潔的光采。

　　我知道，今後將會有無數個美麗的故事發生在它的身上。那些故事將會令它變得越來越神奇，高潔與美好。□（全文完）

　　作者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居美國加州爾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