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 瑋 圖/周卡儀
上期內容梗概:雪嬸和林迎輝至死執著的愛情,在患難中持守信仰、犧牲自我幫助別人的勇氣,深深震撼了“我”,使我看到了酒吧、情人、同床異夢、花前月下之外的一種生命。 十一 林迎輝默默地被帶上囚車,默默地去服刑,默默地在獄中過了十年。他被告知不准說他自己是個解放軍軍官,他順服地答應了,從不曾向人提說過他自己,但他不可能不提說主耶穌。他坦坦然然地說,也坦坦然然地受罰,這使獄中的犯人和看守都覺得他很可笑。 在他剛入獄的第一年,也許是因為他的軍功章的緣故吧,監獄長被告知不得動刑。監獄長去告訴他時,希望能以這浩蕩的皇恩感化他。他很恭敬地謝了又謝,最後卻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會保守我的。”在監獄長的一再追問下,他承認自己沒有後臺背景只有一個神。于是,他被毒打了一頓,打完後讓他好好思考,寫出材料談一談究竟誰能救他。 他很認真地遵命思考著,起初確實有點不明白,雖然他一直堅信神的看顧,但他畢竟挨了打且被關在這裡。有個晚上他覺得自己的信心很大,就突然唱起了聖歌,心裡想著被天使救出獄的使徒,聲音就越唱越大。監獄長帶著人衝過來,卻站在門外不進來,他們以嘲笑的目光看著他,他的聲音終究輕了下來。地沒有震動,獄門也沒有打開,他看著自己那紋絲未動的囚房,頹然地坐下。看守們留下一串串嘻笑走掉了,他低著頭感受著同房間犯人憐憫、嘆息與嘲弄的目光。 那個晚上他很想死,他坐在牆角,便桶緊靠著他的旁邊,但他想不出死的辦法。在便桶酸臭的氣味中他不忍心去想雪依,他竭力地避開她。他思念著那條河流,極度地思念,極度地渴望能淹死在那潔凈美麗的水流裡,能通過這水流去見他的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去見神,看來神並不打算救自己。可是除了神那裡,又能去哪兒呢? 林迎輝病了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見到監獄長都很認真地說他在思考。監獄長和看守們也動了惻隱之情,對他說慢慢想吧。這樣過了幾個月後他竟然要求見監獄長,說是想清楚了。在監獄長的辦公室裡,拿到了一疊厚厚的紙,他在第一張紙上寫上:“林迎輝已經死了,如今是基督耶穌在他裡面活著。” 監獄長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紅。林迎輝卻安安靜靜地說著這“死”與“活”的問題。他向他說了那個小山村,說了小山包上的戰鬥,說了那塊裂開的巨石。監獄長最終也沒弄明白,只是覺得他不算個壞人,不過腦子可能壞了。他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開恩把那些可以做罪證的紙都撕了。 林迎輝後來被安排打雜送飯,因為監獄長認定他已經有點嚇瘋了,就不敢也不想再跟這個前解放軍軍官過不去。但他的事卻被私下裡當做笑料傳開了。起初他覺得很難忍受自己的信仰成為笑料,但他在上帝面前等候了又等候,上帝卻沒有給他分辯的機會,直到這“笑話”竟救了一人的命,直到又有幾個人悄悄地向他問起他的上帝。以後他仍是這監獄裡人人可以撒氣、嘲笑的對象,但他卻很喜樂。有的人就因此更把他當作了可笑的傻瓜,而有的人卻領受了他裡面的真實。 他這樣默默地在獄中到了第十個年頭,有一天,監獄長突然來喊他,讓他拿好行李跟他走。他忐忑不安地來到院中,看到一輛軍車停在那裡。監獄長進了屋子,他被一個人扔在院子裡,心想不知又有什麼事找到自己頭上來。他不停地在心裡禱告著,卻總也踏實不了。當他說願神的旨意成就時,心裡反倒起了懼怕。 他覺得那天在院中幾乎站了一個世紀,寒冷的風吹著他的囚衣,衣襟上那個紅紅的囚號被吹起來,嘲笑著他的膽怯。但他還是站著,並且相信著自有永有的上帝就站在身邊。他想也許是要被槍斃了。那時他竟然想到了愛情,想到了河流,他甚至向上帝禱告說希望被槍斃在河邊。 這時有位軍官從屋裡出來,伸手給他說:“林醫生,你受屈了,我來接你回部隊。”林迎輝糊裡糊塗地被他握了手,覺得入獄出獄都是莫名其妙,想想都是上帝的意思就安了心。 他臨上車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的犯人,拼命地貼著鐵窗向他打手勢,一會兒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一會兒又搖頭。林迎輝知道他就是那個被“笑話”救了的人,知道他是讓自己放心,一時兩眼滿了淚。他向他看著,用手悄悄地指了指心,然後就上車了。軍車開出監獄的時候他心裡對上帝充滿了感恩,為出來也為進去。 林迎輝回到部隊醫院後,立即被派往內蒙參加巡迴醫療。他在內蒙的時候不敢給雪依寫信,總怕打擾了她現在的生活。一年後他回到軍區醫院,他在內蒙還是傳講耶穌的事也被報告了上來。曾經在戰場上被他救過的政委對他嘆了口氣說:“你若是再進去,怕是誰也沒辦法救你了。唉,我看你還是轉業去地方吧。”當林迎輝被問希望轉業去哪裡時,他猶豫了再三還是說想去上海。 林迎輝到上海後就四處打聽陳雪依的消息。當他終于跑到她門口時,她卻不在家。他就坐在樓梯上想著這十年裡她的等待。 他倆就這麼差幾級臺階地對望著,樓下不知是誰週日早早起來洗床單,嘩嘩的水聲把那條河流拖得離他們很近。微薄的光線亮了許多,十六歲時的面容卻在水流中隱約不清。 那天,他們不停地述說、述說。述說著三十歲那年的河邊,述說著冰河下的小魚,述說著那些寫著“愛你的”的包裹,述說著夜路的寂寞。述說著每當陳雪依心裡對這個世界生出怨恨來,每當她呼問著她的上帝:為什麼你甚至不讓我見迎輝一面,上帝是如何不作答,卻只是讓她想起那條魚,那個夢,讓她重新得力…… 這樣的述說持續到夜晚,他們真是渴望今夜就回到那條十六歲離別的河流旁,渴望今夜就相互擁有、相互完全。但他們卻必須等到明天,去開一連串的證明並且辦結婚手續。 這一等竟等了三天。這三天裡,他倆白天在外面為一紙婚書奔忙著,晚上相擁而坐卻無言無語,屋裡靜得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陳雪依在他的懷裡時時覺得寒冷,她不斷地抬頭去看他,她的眼睛分明在問:“真的要這樣等嗎?”林迎輝擁著他的愛人,感受著自己裡面火熱的激情,他情不自禁地想像著一切,渴望著進入那一切。但小教堂的影子卻阻擋了他,十字架以端莊和完全懸掛在他靈魂的上空。 十二 當十七年前我聽到這裡和今天我寫到這裡時,我都渴望改變那結局,改變這個愛情的故事,使它更具激情,更奔騰,更符和我的理念。但真理和事實都無視人的想法,它佇立在你的面前,使你不能迴避。 雪嬸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湖藍色深了許多。 “那三天我們什麼都沒做,我很渴望把自己給他,很渴望。但是我們什麼都沒做。我覺得那三天裡,我為愛情的聖潔與完全所付出的,比一生的等待還要多。” 她擦了擦眼淚看著我,很誠懇地說:“但事實上我們也沒想到,竟然還要再過十八年,才能回到這裡,才能來到上帝的面前立下這個婚約。我後來在獄中的十八年裡,都忍不住地再三設想著那些個‘如果’……” “你後悔嗎?” “我後悔過。當我被戴上手銬時,我真是太後悔了。我甚至求那些來逮捕我的人給我一天,那怕一個小時來結婚。那張剛剛領到的結婚證書被他們踩在了腳下,他們那樣地笑著,笑著。 “當我被強拉出門的時候,迎輝向我大喊著:‘雪依,要相信神……’立刻,他被重重地打了一個耳光。 “他沒有去看是誰打了他,而是一直看著我,看著我,看進我的靈魂和肉体的深處去。他好像要把他自己的生命、靈魂都藉著這目光輸入我的裡面。後來的十八年中,我都能在我的裡面体會到他。也許,這才是上帝為人設立的‘結合’吧,如同亞當‘知道了’夏娃。” 多麼奇妙,黑夜成了夢的溫床。在一日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時刻,在心靈與肉体最疲乏、最軟弱的時刻,卻有“夢”把希望璀燦地呈現。使人感受著造物主的憐憫與熱情,也使人突破自己、突破環境。 那個夜裡,平庸無力的我,藉著夢去体驗輝煌的執著,体驗那閃亮的愛與痛,体驗那散發著人性之光的聖潔。那個自小到大就不斷切入我靈魂的夢境也再次呈現:我看見自己從河水中升起來,向著純凈明亮的天空升起來。肉体與肉体上的淤泥,盔甲與盔甲上的血跡,都一層層脫落在水裡,水卻並沒有因而變得污濁。我從明凈的水流中向更為明凈的天空升起,那升起的是赤裸而全無懼怕的靈魂,是完美而閃亮的新生命…… 突然一陣激烈的叩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翻身起來時見雪嬸已經下了坑。像是凌晨,前院卻傳來了噪雜的人聲。 “發生什麼事了?”我驚詫地問,晃然間分不清年代,也分不清是夢裡還是夢外。 “一定是誰家要生孩子了。”雪嬸喜滋滋地答著。 我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那怎麼不送醫院?” “唉!農村人都想要男孩,政策又不允許超生,他們也沒錢付罰款,東躲西藏地誰敢去醫院?我出獄前,迎輝就先退休回來了,專門幫那些不該出生的孩子出生。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他這個醫官大爺......” “醫官大爺?”我一邊也糊裡糊塗地跟著她穿衣服,一邊不解地問。 “就是林迎輝,這裡的鄉下人都這麼叫。過去叫他爺爺和父親‘大醫爺’,現在加了個官字,因為他在部隊是個軍官吧。這幾個鄉的超生兒大多是他給接出母腹的。” “他就不怕鄉裡找他麻煩?”我們一邊說著,一邊出了門向前院走去。 月光下雪嬸的臉上綻起笑容,說:“上帝總是有他奇妙的預備。林迎輝的級別在我們這裡是最高的了,又有軍功,政府的人一般不為難他。再說,可能也是他們見他不能再有孩子,就動了惻隱之心吧。” 雪嬸說著臉色暗了暗,隨後又開朗了。“他總說一個生命是不能拒絕另一個生命來共享上帝所賜世界的。他雖然不能再有孩子了,但他對那些小生命真是充滿了熱愛。我倆打算結婚後──我們明天就結婚──收養兩個小女孩,鄉下人家常常把女孩子扔掉,為了再生男孩。真是很可憐。” 一隻螢火蟲突然從牆邊的草叢裡飛過來,歇在雪嬸的頭髮上,一閃一閃地,她的眼神也突然變得俏皮起來,閃亮地向著我,說:“我當媽實在是太老了吧?迎輝說該讓孩子叫我們爺爺奶奶,但我真是渴望有人叫我媽媽,也渴望我能叫迎輝──孩子他爸。”雪嬸嚮往地、微笑著去看前院裡被一群人圍著的林迎輝。她在人群外站住了,深情地望著高瘦而略顯駝背的男人,想著明天他就將成為她的丈夫,然後還將是她的“孩子他爸”。 林迎輝也看見了陳雪依,他的目光穿過人群並不避諱地落在她身上,好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向她走來。 “雪依,我得去一下,王莊的一個產婦要生了。” 雪嬸看著他點了點頭,說:“我跟你去。” 林迎輝注意到了她頭髮上的螢火蟲,雪依點頭的時候它驚飛了一下,然後就又回到那裡,微微地一閃一閃著。 “你不要去了。好好睡一覺,我希望看見我的新娘子美麗而紅潤的臉。” 林迎輝用很輕的聲音對她說著,旁邊的人還是聽見了。年輕人彼此做著怪臉,笑著嚷嚷:“雪嬸,去好好睡覺!明天,不!今天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雪嬸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但還是不放心地看著林迎輝。我趕緊自告奮勇地說:“雪嬸,我跟林伯父一起去,你放心吧!”雪嬸害羞地轉過身來對我說:“那你去吧。我心裡真是有些兒擔心,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帶他回來,好嗎?” “能有什麼事呢?”我不以為然地說。 “是啊!還能發生什麼事呢?再不會有什麼事了。只是……”她看著我,愣愣地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林迎輝走過來,体諒地把手放在她肩上,說:“雪依,你放心!今天我一定回來跟你結婚!不會再有另一個等待了。” 我和林迎輝上了他侄兒駕的馬車奔向遠遠的那顆啟明星,一直看見雪嬸站在門口望著。 天色正從墨黑中漸漸醒來,田壟與阡陌被勾勒出迷茫而又簡明的輪廓。林迎輝的側影好似遠處連綿的山巒,在啟明星的映照下沉靜而執著。他眼角眾多的細紋好像山巒的紋路,美麗地隱在暗處,它令我想到土地下的根鬚,也想到那條河流。此刻,水流也正隱在黑暗中吧?是否有一兩條波動的流線被星月偶然照亮呢? “雪嬸告訴了我關于你倆的故事。” “嗯,我知道。”他淡淡地應著。 “你們真不容易。”我向遠處看看,並不見村莊的影子,馬車只是從一段黑暗進入另一段黑暗。 “是,是不容易……”林迎輝的目光注視著前方,好像正穿過那微弱的黑暗凝視著往昔的生命。 “四十多年,我真是不理解你們是怎麼過來的。” 林迎輝回頭看了我一眼,竟笑了,“其實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每一個日子都不容易,只是過完一天再過一天罷了。聖潔與堅持都只在每一天,若從一開始就知道要熬四十多年,恐怕早就放棄了。” 我想著他們那不可思議的故事,忐忑不安了一陣,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不後悔嗎?” “不是後悔,是遺憾。但是我不能選擇自己所處的時代與社會,也無法改變上帝所安排的命運,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持守了。” “持守什麼?是你的上帝嗎?是基督教信仰?還是愛情?”前面已隱約出現了村莊的影子,我趕緊直接地問著。 他轉過頭來,端正的額頭在星光下微微發亮,那一臉的滄桑都籠罩在一種肅穆的榮耀裡。他的目光正視著我說:“上帝並不需要我來持守,人類的宗教信仰也無法換取我一生的日月,我想……”他的目光又轉向了天上漸漸隱入微亮的啟明星,“我所持守的是生命。” “不是愛情嗎?” “愛情只是生命的一種表現。愛情若與生命和真理無關,就很難有真正的美麗。” 我思想著他的話也思想著他們的愛情故事。然而什麼是感動我的呢?什麼又是我想獲得的呢?我們在微薄的曙光中進入村子,進入農戶的屋子,而我卻傷感著很難進入我所嚮往的生命。 十三 我從來不知道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是如此的嘹亮,而她的生命又是如此的敏感。當我手捧著這極為柔弱而又生機勃勃的小身体時,我對自己往昔的生命態度感到了詫異。我驚諤于自己對待愛情、對待婚姻的輕率,驚諤于自己對待生命的隨便,自己那無知無識的輕蔑使我感到羞愧。 女嬰被人從手中接走,但我的掌心仍感受著她從母体中帶出來的黏濕與溫熱,感受著她皮膚下骨骼的挪動,好像河中的水流,好像大地中的根鬚。它猛然地觸摸了我的靈魂,令我被一種生命的溫暖所襲擊、所降服。 林迎輝默默地洗了手,又默默地走出屋子。他獨自站在院子裡,背朝著屋子。 “他的醫術真不簡單,這麼熟練就處理完了一個難產。”我對他的侄兒說。 “當了十八年的婦產科醫生嘛。” “婦產科醫生?” “我雪嬸被抓的那年,他就向醫院提出去產科工作。醫院裡的人都不理解,因為他在部隊裡有很好的外科技術,又有深厚的中醫底子,幹內科也很有前途,但他就是堅持去產科。一幹就是十八年。成了上海有名的處理難產病例的醫生。可是去年他又提前退休回到了鄉下。” 我跨出屋門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已被絢麗的朝霞染紅了,我向他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沒敢再靠近他。我很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但又不便冒然去打擾他的沉思,就移到他的側邊等著。 朝霞把紅艷的光芒瓢潑大雨般傾在他的身上,從頭到腳。林迎輝高瘦微駝的身軀舒展在這光芒裡。他的頭上仰,任光芒溫暖的手在他的臉上和心上撫摸著。我彷彿面對著一個敞開的生命,一個渴望的生命,一個被光澆灌、充滿、且溢出的生命。 他的雙手在胸前安靜地平攤著,彷彿在接受什麼又彷彿在獻上什麼。經歷了如此滄桑的一生後,他還在渴望得到什麼呢?他還有什麼可以獻上呢?我望著那雙安靜平攤的手,在迷茫中模糊地体會著生命的魅力。我望著他的臉,覺得該有眼淚緩緩地從那佈滿皺紋的眼角流出。但事實上,我卻面對著他孩子般的滿足。 我是在傍晚悄悄離開的,我聽到農人們熱烈地喊著新郎官,聽到林迎輝爽朗地大聲問著:“我的新娘子被你們藏哪去了?” 離開時我去了那條河邊。我把手伸進那水流中体會著並且吮吸著它的生命,我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像它一樣執著地奔流。我好像又聽到了林迎輝的聲音:“一條流動的河本身就是愛情吧!與生命的愛情,與造生命者的愛情。那河流邊的一切都是被它所滋潤而生長的。”(全文完)□ 作者江蘇人,青年作家,曾在北京《詩刊》任編輯。 編者按:本文為“精簡版”,原文全文將刊于本刊的網頁www.oc.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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