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棄

                    夏 維 東

         

    我 毫 無 疑 問 是 個 幸 運 兒 。 順 順 當 當 地 上 了 大 學 , 順 順 當 當 地 找 到 一 份 優 越 的 工 作 。 “ 出 國 潮 ” 乍 起 的 時 候 , 我 又 順 順 當 當 地 踏 上 飛 越 太 平 洋 的 班 機 , 去 實 現 “ 蔚 藍 色 ” 美 國 夢 。

    雲 彩 被 陽 光 染 得 猶 如 夢 幻 , 鋼 鐵 的 機 身 從 中 劃 過 , 向 著 眩 目 的 遠 方 飛 去 。 我 是 第 一 次 如 此 真 切 地 注 視 著 白 雲 , 我 相 信 , 只 要 我 從 舷 窗 伸 手 出 去 , 就 可 以 採 來 一 大 朵 。 遠 方 似 乎 是 沒 有 止 境 的 , 我 忽 然 想 起 三 毛 的 一 句 充 滿 詩 意 的 話 : “ 告 訴 我 , 遠 方 有 多 遠 ? 我 不 在 乎 遠 方 有 多 遠 , 重 要 的 是 , 我 來 了 ! ”

    飛 機 抵 達 紐 約 市 JFK機 場 時 , 已 是 晚 上 十 點 多 。 旅 途 的 疲 憊 和 無 邊 的 黑 暗 似 乎 蝕 去 了 我 的 豪 氣 , 在 飛 機 顛 簸 降 落 的 過 程 中 , 一 個 無 比 現 實 的 問 題 讓 我 害 怕 : 誰 來 接 我 到 學 校 去 ?

    我 隨 著 人 流 忐 忑 不 安 地 走 進 候 機 廳 , 滑 稽 的 是 我 根 本 不 知 道 有 沒 有 人 來 接 我 , 更 不 知 道 來 接 我 的 人 是 誰 。 來 之 前 , 我 心 中 被 巨 大 的 幸 福 感 填 滿 , 誰 來 接 機 這 個 小 小 的 技 術 問 題 , 我 根 本 就 不 放 在 心 上 。 只 是 匆 促 地 給 學 生 會 寫 去 一 封 信 , 回 信 說 正 是 開 學 的 時 候 , 學 生 會 每 天 都 有 人 來 機 場 接 新 生 , 讓 我 不 要 擔 心 , 我 也 就 沒 往 心 裡 去 。

    周 圍 全 然 陌 生 的 環 境 和 “ 非 我 族 類 ” 的 人 群 , 使 我 一 下 子 明 白 了 異 邦 的 含 意 。

    我 沒 有 看 見 人 舉 著 牌 子 迎 接 我 , 在 眾 聲 喧 嘩 的 世 界 我 舉 目 無 親 。 我 拖 著 行 李 在 候 機 廳 徘 徊 了 兩 個 多 小 時 , 不 知 要 何 去 何 從 。 後 來 , 我 累 了 , 依 著 行 李 坐 下 來 。

    那 時 , 我 多 想 有 人 能 安 慰 我 。 我 強 忍 著 淚 水 , 可 眼 淚 最 終 卻 洶 湧 而 出 。 多 年 以 後 , 當 我 回 想 那 一 幕 , 深 感 人 是 最 脆 弱 的 。

    在 我 束 手 無 策 的 時 候 , 忽 然 看 到 一 塊 紙 牌 子 , 上 面 寫 著 : X X 大 學 校 園 查 經 班 迎 接 新 生 。 我 高 興 得 頓 時 精 神 抖 擻 , 拽 著 拖 車 , 邊 跑 邊 揮 臂 高 喊 , 周 圍 人 紛 紛 側 目 , 我 也 不 以 為 意 。 那 幾 個 人 迎 上 來 , 其 中 有 個 文 文 靜 靜 的 男 生 含 笑 說 : “ 感 謝 主 , 讓 我 們 接 到 了 你 。 ” 他 的 話 讓 我 聽 來 可 真 太 古 怪 了 , 我 若 不 揮 手 呼 叫 , 你 們 又 怎 看 得 見 ? 便 不 由 得 想 笑 , 心 想 : 這 個 人 真 夠 迂 腐 的 , 但 是 瞧 他 一 臉 真 誠 的 表 情 , 我 心 中 頓 生 愧 意 : 人 家 好 心 好 意 來 接 你 , 你 倒 要 笑 人 家 。

    我 坐 在 車 上 , 終 于 定 下 心 來 , 看 看 窗 外 明 明 暗 暗 的 夜 , 竟 也 覺 得 順 眼 了 , 直 嘆 自 己 運 氣 好 。 那 幾 個 接 我 的 年 輕 人 很 熱 情 , 一 路 上 不 厭 其 煩 地 給 我 講 在 美 國 的 學 習 、 生 活 的 種 種 注 意 事 項 。 後 來 , 他 們 又 提 到 了 “ 查 經 班 ” , 說 “ 查 經 ” 就 是 查 考 上 帝 的 話 語 , 我 啞 然 失 笑 : 我 原 先 以 為 “ 查 經 班 ” 是 某 種 學 術 研 究 會 !

    盡 管 這 幾 個 人 言 行 舉 止 和 我 格 格 不 入 , 但 看 得 出 他 們 都 很 善 良 , 是 他 們 在 我 舉 目 無 親 的 時 候 伸 出 了 援 手 。 都 說 “ 美 國 沒 有 免 費 的 午 餐 ” , 那 麼 他 們 大 老 遠 地 跑 來 接 我 們 這 些 素 眛 平 生 的 新 生 , 圖 得 是 什 麼 呢 ?

    後 來 , 他 們 經 常 和 我 聯 繫 。 周 末 帶 我 去 超 市 買 東 西 以 及 去 風 景 點 遊 玩 , 他 們 真 是 一 幫 快 樂 得 不 得 了 的 年 輕 人 。 其 實 我 瞧 得 出 來 , 他 們 的 經 濟 狀 況 並 不 太 好 , 車 子 全 是 二 手 的 , 我 相 信 我 稍 微 省 著 點 花 , 兩 三 個 月 後 我 就 買 得 起 那 種 車 。 他 們 都 特 別 喜 歡 唱 歌 , 而 且 是 合 唱 , 旋 律 簡 單 而 優 美 。 我 注 意 到 有 人 唱 歌 時 , 眼 中 竟 蓄 滿 了 淚 水 。 他 們 的 嗓 子 不 見 得 比 我 好 , 可 我 知 道 我 不 能 唱 出 那 種 味 道 。 他 們 唱 歌 時 , 我 就 坐 在 外 面 , 看 著 他 們 , 聽 著 他 們 , 很 奇 怪 , 心 中 的 煩 亂 居 然 不 知 不 覺 就 消 失 了 。 我 得 承 認 , 跟 他 們 在 一 起 玩 , 我 覺 得 很 輕 鬆 。

         

    但 也 有 讓 我 不 適 的 時 候 , 那 就 是 周 五 晚 上 的 “ 查 經 班 ” 。 他 們 討 論 的 問 題 太 不 實 際 了 , 老 是 談 “ 神 ” 、 “ 真 理 ” 、 “ 拯 救 ” 、 “ 罪 ” 之 類 的 話 題 。 我 常 在 心 裡 笑 話 他 們 : 枉 受 了 這 麼 多 年 的 高 等 教 育 , 怎 麼 跟 農 村 老 大 娘 似 的 迷 信 ? 因 此 林 溢 恩 ( 就 是 去 機 場 接 我 的 那 個 文 文 靜 靜 的 男 生 ) 問 我 要 不 要 接 受 耶 穌 作 為 我 個 人 的 救 主 , 我 不 客 氣 地 說 : “ 你 讓 你 的 神 現 身 來 給 我 看 了 , 我 就 信 ! ” 我 的 粗 魯 使 他 一 怔 , 我 趁 勢 便 教 導 他 一 句 “ 毛 主 席 語 錄 ” : “ 實 踐 是 檢 驗 真 理 的 唯 一 標 準 ” , 然 後 又 得 意 洋 洋 地 說 : “ 未 被 證 明 的 真 理 怎 麼 能 接 受 呢 ? 你 是 學 物 理 的 , 請 問 物 理 學 上 哪 一 條 定 律 是 未 被 證 明 而 被 人 運 用 的 呢 ? ”

    林 溢 恩 發 窘 地 笑 了 笑 , 臉 有 些 發 紅 , 我 愈 發 得 意 了 , 心 中 充 滿 了 小 聰 明 得 逞 之 後 的 快 慰 。 林 溢 恩 開 口 了 , 語 氣 非 常 平 和 、 自 信 : “ 真 理 本 身 是 無 須 被 證 明 的 , 真 理 不 會 因 為 人 的 證 明 與 否 而 增 加 什 麼 或 減 少 什 麼 。 人 的 實 踐 能 力 畢 竟 是 有 限 的 , 並 不 是 什 麼 樣 的 真 理 都 能 被 人 證 明 的 。 ”

    這 下 輪 到 我 傻 了 , 我 忽 然 感 到 這 個 斯 斯 文 文 的 傢 伙 實 在 是 辯 論 好 手 , 他 一 下 子 從 根 子 上 鏟 倒 了 我 的 立 論 。 我 無 法 反 駁 他 , 又 不 願 認 輸 , 于 是 說 : “ 那 也 不 能 證 明 神 的 存 在 。 如 果 有 個 騙 子 聲 稱 他 具 有 某 種 超 能 力 , 而 這 種 超 越 能 力 不 能 感 知 、 確 任 , 那 麼 我 們 是 不 是 還 要 把 這 個 騙 子 當 什 麼 大 師 崇 拜 呢 ? ” 我 頓 了 頓 , 又 說 : “ 神 在 哪 哩 ? show me! ”

    我 注 意 到 他 的 臉 突 然 沉 了 下 來 , 我 清 楚 我 傷 害 了 他 心 中 某 種 神 聖 的 情 感 。 他 沉 默 了 一 會 , 等 到 自 己 平 靜 了 些 , 才 一 字 一 頓 地 說 : “ 你 看 不 見 神 嗎 ? 神 無 處 不 在 。 每 當 我 們 看 見 陽 光 、 明 月 、 星 辰 、 花 朵 、 雨 露 、 四 季 的 變 換 , 我 就 看 見 了 神 的 作 為 和 影 像 。 這 所 有 的 和 諧 與 美 麗 難 道 是 物 理 和 化 學 意 義 上 的 偶 然 碰 撞 形 成 的 嗎 ? 不 , 我 無 法 不 對 造 物 主 充 滿 敬 畏 。 我 認 識 了 神 , 神 就 在 我 心 中 , 我 又 何 必 用 這 雙 近 視 眼 去 尋 找 呢 ? ”

    我 感 到 坐 立 不 安 , 我 不 認 為 他 比 我 聰 明 多 少 , 可 他 話 語 中 的 力 量 和 智 慧 從 何 而 來 ? 我 不 願 服 輸 , 也 不 想 和 他 再 辯 下 去 。 我 是 個 聰 明 的 人 , 我 不 需 要 什 麼 神 的 “ 拯 救 ” , 我 相 信 我 有 足 夠 的 能 力 “ 自 救 ” !

    從 那 以 後 , 我 就 再 也 沒 去 過 “ 查 經 班 ” , 更 沒 有 去 過 教 會 。 我 不 想 讓 那 些 沉 重 話 題 把 心 情 弄 得 沉 重 起 來 。 罪 人 也 罷 , 聖 人 也 罷 , 最 終 還 不 是 歸 于 黃 土 一 杯 ! 生 命 不 就 是 時 間 長 河 中 的 一 個 片 斷 嗎 ? 我 要 抓 住 一 切 機 會 , 享 受 這 個 片 斷 並 盡 可 能 讓 它 輝 煌 , 所 謂 “ 青 史 留 名 ” 嘛 ! 其 實 我 對 “ 青 史 留 名 ” 的 興 趣 也 很 淡 , 我 想 像 不 出 來 讓 自 己 的 名 字 印 在 一 頁 頁 發 黃 的 紙 上 究 竟 有 多 大 意 義 , 那 時 我 早 就 榮 辱 不 驚 了 。

    說 來 也 怪 , 夜 深 人 靜 的 時 候 , 我 聽 著 自 己 的 呼 吸 , 摸 著 自 己 的 心 跳 , 不 由 自 主 地 想 道 : 生 命 究 竟 從 何 而 來 ? 既 然 死 亡 是 生 命 千 篇 一 律 的 句 號 , 那 麼 生 命 是 不 是 像 個 無 聊 的 玩 笑 ? 人 真 有 可 能 最 終 進 入 天 國 , 進 入 永 生 的 新 天 新 地 嗎 ? 如 果 真 的 話 , 那 該 多 好 呀 ! 還 有 什 麼 可 牽 掛 的 呢 ? 從 感 情 上 講 , 我 願 意 相 信 耶 穌 , 可 是 我 矜 持 的 理 性 拒 絕 了 感 情 的 選 擇 , 我 聽 見 心 里 有 個 聲 音 罵 我 : 虧 你 還 是 學 科 學 的 , 相 信 那 些 子 虛 烏 有 的 神 話 , 真 是 白 癡 !

    不 知 為 什 麼 , 在 黑 夜 黑 色 的 瞳 仁 裡 , 我 的 眼 淚 悄 然 滑 落 。

           

    不 久 , 我 和 同 系 一 位 漂 亮 女 生 談 上 戀 愛 , 愛 得 如 膠 如 漆 , 昏 天 黑 地 , 死 去 活 來 。 我 的 情 感 穿 梭 于 魏 晉 風 流 與 唐 詩 宋 詞 般 的 典 雅 愛 情 氣 氛 裡 , 對 于 永 恆 這 個 詞 有 了 種 介 于 形 而 上 與 形 而 下 之 間 的 認 識 。 于 是 , 我 這 個 學 理 的 書 呆 子 , 在 一 個 又 一 個 不 眠 之 夜 、 浪 漫 之 夜 , 寫 下 了 一 首 又 一 首 “ 傲 視 徐 志 摩 , 毋 論 席 慕 蓉 ” 的 情 詩 。 很 自 然 的 , 我 們 到 了 論 及 婚 嫁 的 地 步 。 女 人 到 底 現 實 些 , 她 問 我 : “ 我 們 畢 業 後 , 要 是 兩 個 人 都 沒 有 身 份 , 還 怎 麼 在 美 國 呆 下 去 ? ” 經 她 一 說 , 我 也 意 識 到 我 們 的 專 業 不 好 找 工 作 , 辦 身 份 確 是 個 大 問 題 。 但 我 不 願 被 這 個 幾 年 後 才 面 臨 的 “ 現 實 ” 提 前 折 磨 , 于 是 手 一 揮 , 故 作 豪 邁 狀 , 曰 : “ 麵 包 會 有 的 。 ” 她 笑 我 是 隻 雄 赳 赳 的 駝 鳥 。

    而 她 是 天 鵝 。 她 用 得 天 獨 厚 的 條 件 解 決 了 身 份 問 題 。 在 我 們 討 論 婚 嫁 的 半 年 之 後 , 她 毅 然 決 然 地 嫁 給 了 一 位 華 裔 美 國 公 民 , 一 勞 永 逸 地 替 我 們 解 除 了 精 神 負 擔 。 臨 別 時 , 她 眼 淚 汪 汪 , 彷 彿 承 受 了 萬 般 委 屈 ; 我 欲 哭 無 淚 。

    在 一 個 月 明 風 高 的 夜 晚 , 我 悲 情 萬 丈 燒 了 所 有 的 情 詩 , 我 所 有 的 溫 柔 似 乎 都 被 這 把 火 燒 盡 了 , 剩 下 的 只 有 仇 恨 。 我 拿 了 個 碩 士 學 位 便 退 學 了 , 我 對 自 己 發 誓 要 混 個 人 樣 子 出 來 , 將 來 就 算 她 跪 在 我 的 腳 下 後 悔 , 我 也 毫 不 猶 豫 地 將 她 一 腳 踢 開 。

    我 寄 出 了 數 封 履 歷 表 , 均 是 肉 包 子 打 狗 。 于 是 , 我 咬 著 牙 進 一 個 餐 館 打 工 。 一 周 工 作 七 天 , 倒 也 並 非 全 為 了 錢 , 我 不 敢 讓 自 己 靜 下 來 , 不 給 自 己 一 點 時 間 去 思 想 , 我 成 功 地 將 自 己 改 造 成 一 架 賺 錢 的 機 器 。

           

    靈 敏 的 嗅 覺 加 上 狂 熱 的 激 情 , 使 我 輕 而 易 舉 地 抓 住 了 一 個 賺 錢 的 機 會 。 餐 館 裡 有 位 熟 客 有 次 看 見 我 老 板 手 中 捏 弄 的 健 身 球 , 面 露 羨 色 , 問 我 在 什 麼 地 方 可 以 買 得 到 , 說 有 個 朋 友 去 中 國 帶 回 一 付 , 又 好 玩 又 能 不 須 費 力 即 可 健 身 。 我 俯 視 著 他 那 猶 如 懷 胎 的 大 肚 子 , 心 想 你 有 勁 大 概 也 使 不 出 來 , 嘴 上 卻 把 健 身 球 吹 得 天 花 亂 墜 , 說 那 本 是 皇 家 的 御 用 之 物 , 平 民 百 姓 摸 上 一 摸 都 有 欺 君 之 罪 , 你 想 皇 帝 老 兒 玩 的 東 西 有 哪 樣 不 是 無 價 之 寶 ? ! 那 位 客 人 聽 得 忘 了 吃 飯 , 直 追 問 我 能 不 能 替 他 買 到 , 價 錢 多 少 他 不 在 乎 。

    我 忽 然 靈 感 一 現 , 問 他 幹 什 麼 的 , 他 說 他 開 了 幾 家 連 鎖 小 雜 貨 店 。 我 不 假 思 索 地 說 : “ 如 果 我 弄 來 一 些 寄 售 在 你 店 裡 , 我 給 你 三 成 佣 金 , 你 看 怎 麼 樣 ? ”

    客 人 頓 時 紅 光 滿 面 , 拍 著 桌 子 直 誇 我 聰 明 , 說 他 做 了 這 麼 多 年 生 意 怎 麼 就 沒 想 到 這 一 招 , 他 相 信 生 意 不 會 差 , 他 的 朋 友 中 就 有 好 幾 個 喜 歡 健 身 球 , 只 要 廣 告 做 得 好 點 , 不 愁 沒 客 源 。

    我 唯 恐 夜 長 夢 多 , 當 天 晚 上 就 和 國 內 一 個 朋 友 聯 繫 , 讓 他 給 我 訂 購 一 千 付 托 運 來 。 健 身 球 在 國 內 屬 滯 銷 品 , 價 錢 便 宜 且 易 訂 , 批 發 價 一 付 兩 美 金 還 不 到 。

    貨 終 于 到 了 , 我 心 裡 忐 忑 不 安 地 將 它 們 送 到 雜 貨 店 裡 , 如 果 賣 不 出 去 , 我 幾 個 月 的 工 可 就 白 打 了 。 在 銷 售 的 那 段 日 子 裡 , 我 整 天 神 志 恍 惚 , 打 工 時 差 點 將 湯 潑 到 客 人 頭 上 , 開 車 時 , 車 子 扭 著 秧 歌 橫 衝 直 撞 , 驚 起 一 片 喇 叭 聲 。 幸 虧 沒 出 什 麼 大 事 。 可 還 是 被 警 察 抓 住 了 , 控 我 危 險 駕 駛 , 罰 了 一 百 多 塊 , 駕 駛 證 上 還 得 多 加 四 點 。 我 懊 惱 得 要 死 , 不 知 這 樣 擔 心 受 怕 的 日 子 何 時 是 個 盡 頭 。 晚 上 躺 在 床 上 , 翻 來 覆 去 睡 不 著 , 實 在 給 折 磨 得 受 不 了 , 就 把 心 一 橫 : 大 不 了 當 幾 千 塊 錢 打 水 漂 了 , 花 錢 買 個 教 訓 , 以 後 打 死 我 也 不 做 生 意 了 。 心 橫 了 , 卻 不 等 于 能 定 下 來 。 我 渴 望 聽 到 電 話 , 又 極 怕 聽 到 電 話 , 生 怕 是 雜 貨 店 打 電 話 來 退 貨 的 。 一 個 多 星 期 下 來 之 後 , 我 明 顯 地 瘦 了 許 多 , 老 板 對 于 我 不 用 心 幹 活 非 常 不 滿 , 用 極 難 聽 的 客 家 話 罵 我 是 不 是 撞 鬼 了 。

    我 一 聲 不 敢 吭 , 更 不 敢 提 我 在 做 生 意 , 生 怕 他 恥 笑 。

    在 那 段 日 子 裡 , 我 真 的 是 度 日 如 年 ( 其 實 只 不 過 半 個 多 月 而 已 ) , 內 火 旺 盛 , 燒 得 嘴 唇 起 焦 皮 。 就 在 這 種 焦 慮 之 中 , 過 去 我 不 曾 珍 惜 的 一 些 片 斷 不 自 覺 地 就 浮 現 在 腦 海 : 查 經 班 那 些 年 輕 人 手 拉 著 手 , 圍 坐 在 如 茵 的 綠 草 地 上 , 藍 天 、 白 雲 、 鳥 鳴 、 歡 歌 、 笑 語 , 是 那 麼 水 乳 交 融 , 他 們 臉 上 那 一 朵 朵 笑 容 在 陽 光 中 喜 樂 地 盛 開 … … 我 怎 麼 會 突 然 想 起 他 們 呢 ? 我 羡 慕 他 們 , 嫉 妒 他 們 , 我 多 麼 想 擁 有 那 種 樸 素 喜 樂 與 平 安 呀 ! 我 為 什 麼 不 能 擁 有 呢 ? 我 已 經 無 法 回 答 這 個 簡 單 的 問 題 了 , 心 亂 如 麻 , 理 不 出 一 個 頭 緒 來 。

    三 個 星 期 後 的 一 個 周 末 , 雜 貨 店 老 板 挺 著 他 醒 目 的 大 肚 子 , 來 到 餐 館 。 我 的 腦 子 剎 那 間 一 片 空 白 , 似 乎 連 話 都 不 會 說 了 , 只 呆 頭 呆 腦 地 望 著 他 。

    他 忽 然 露 出 如 在 水 中 泡 了 許 久 的 饅 頭 那 樣 臃 腫 的 笑 容 , 拍 了 拍 我 的 肩 膀 說 : 小 伙 子 ! 我 們 幹 得 不 錯 , 一 千 付 快 賣 光 了 。

    他 那 副 沙 啞 的 鴨 嗓 子 美 如 天 樂 。 我 嚐 到 了 狂 喜 的 滋 味 : 全 身 的 血 液 飛 蛾 一 般 直 往 腦 部 湧 來 , 馬 上 頭 重 腳 輕 , 似 要 騰 雲 駕 霧 , 伴 隨 輕 微 的 心 絞 痛 及 短 暫 窒 息 感 。 即 使 在 這 樣 暈 暈 乎 乎 的 狀 態 中 , 我 還 是 毫 不 費 力 地 算 出 了 我 可 以 淨 賺 一 萬 塊 ! 小 小 健 身 球 , 居 然 廣 闊 天 地 大 有 作 為 。

    我 的 失 態 顯 然 引 起 老 板 的 注 意 , 他 經 過 我 身 旁 , 壓 低 嗓 子 訓 斥 我 不 要 像 個 呆 鵝 一 樣 傻 站 著 。 我 平 時 受 的 氣 擔 的 驚 這 時 突 然 爆 發 了 出 來 , 我 冷 笑 一 聲 : “ 你 聽 著 , 從 現 在 起 老 子 不 幹 了 ! 工 錢 我 也 不 要 了 , 算 是 給 你 小 費 ! ” 說 畢 , 拉 了 領 結 扔 進 他 手 裡 , 一 手 拉 起 大 肚 子 , 說 : “ 咱 們 找 一 家 高 檔 館 子 , 我 請 客 ! ”

    老 板 呆 若 木 雞 , 我 和 大 肚 子 走 到 門 口 , 清 楚 聽 到 他 喃 喃 之 聲 : “ 這 小 子 別 是 瘋 了 吧 ? ”

         

    我 和 大 肚 子 的 貿 易 伙 伴 關 係 正 式 全 方 位 拉 開 序 幕 。 我 成 了 他 的 全 權 中 國 商 品 代 理 人 , 由 單 一 的 健 身 球 轉 至 多 樣 式 經 營 。 說 來 難 以 置 信 , 不 到 一 年 光 景 , 錢 就 像 雪 球 一 樣 越 滾 越 大 , 大 肚 子 高 興 , 我 更 高 興 - - 我 白 手 起 家 , 在 短 短 一 年 多 的 時 間 , 我 奇 蹟 般 地 賺 了 幾 十 萬 ! 我 的 美 國 夢 奇 蹟 般 地 實 現 了 。 身 份 問 題 雖 仍 未 解 決 , 但 我 根 本 不 放 在 心 上 , 只 要 有 錢 , 我 還 愁 辦 不 成 身 份 ? ! 錢 , 是 這 個 世 界 通 行 無 阻 的 護 照 。

    我 買 了 漂 亮 的 房 子 , 豪 華 的 跑 車 , 一 身 名 牌 披 掛 , 恨 不 能 把 牙 齒 都 武 裝 起 來 。 我 想 到 了 “ 她 ” , 我 渴 望 她 能 看 到 我 現 在 如 此 飛 黃 騰 達 的 光 景 。 我 感 謝 她 不 識 時 務 地 拋 棄 了 我 , 否 則 , 我 哪 還 能 如 此 破 斧 沉 舟 大 手 筆 地 書 寫 致 富 神 話 呢 ? 可 我 更 仇 視 她 , 腦 中 被 復 仇 的 幻 覺 充 滿 : 她 衣 衫 襤 褸 地 出 現 在 我 的 門 口 , 我 巨 人 一 般 把 臂 冷 視 著 她 , 嘴 中 一 排 燦 爛 的 金 牙 發 出 強 光 把 她 融 化 了 … …

    怪 的 是 , 我 有 這 麼 多 的 錢 , 可 卻 沒 有 時 間 享 受 。 我 捨 不 得 放 棄 一 天 去 休 息 , 每 天 從 早 忙 到 晚 , 淹 沒 在 訂 貨 和 電 話 鈴 的 汪 洋 之 中 。 我 不 能 休 息 , 休 息 一 天 就 意 味 著 上 萬 元 的 損 失 , 生 意 做 得 越 大 , 損 失 的 就 越 多 。 我 賺 錢 , 賺 錢 , 賺 錢 , 就 像 裹 著 眼 睛 的 驢 子 被 一 根 無 形 的 鞭 子 抽 著 走 。

    我 當 然 也 有 寂 寞 的 時 候 , 特 別 是 晚 上 回 到 空 曠 的 房 子 。 房 子 裡 真 靜 啦 , 我 咳 嗽 一 聲 都 能 聽 到 沉 悶 的 回 聲 以 及 血 液 滋 滋 的 流 動 聲 。 除 了 孤 獨 之 外 , 我 還 感 到 害 怕 , 睡 覺 時 都 不 願 關 燈 , 可 又 不 得 不 關 , 我 怕 小 偷 從 外 面 偷 窺 - - 勒 財 索 命 的 案 子 太 多 了 。 關 了 燈 , 房 子 便 黑 沉 沉 如 一 座 巨 大 的 墳 墓 。

    我 想 找 個 朋 友 。 我 沒 有 朋 友 , 大 肚 子 只 是 我 的 生 意 伙 伴 , 說 穿 了 我 們 互 相 利 用 。 他 的 大 肚 子 已 經 開 始 讓 我 反 胃 了 , 一 待 時 機 成 熟 , 找 機 會 一 腳 踢 開 他 。 一 遇 到 有 人 對 我 親 近 , 我 就 條 件 反 射 地 想 到 他 ( 她 ) 是 不 是 在 圖 謀 我 的 財 產 。 年 輕 女 人 的 嫌 疑 就 更 大 了 , 不 是 沒 碰 到 過 中 意 的 女 人 , 可 最 終 我 還 是 理 智 地 立 刻 放 棄 。 只 有 對 妓 女 最 放 心 , 我 異 想 天 開 地 認 為 妓 女 才 是 天 下 最 真 誠 的 人 , 盡 管 每 次 事 後 , 我 都 要 嘔 吐 不 止 並 擔 驚 受 怕 ( 怕 愛 滋 病 ) 。 找 朋 友 怎 麼 就 這 麼 難 - - 比 賺 錢 難 得 多 了 !

    我 又 一 次 想 起 查 經 班 的 那 群 年 輕 人 。 想 到 和 他 們 在 一 起 的 時 光 , 心 中 居 然 有 一 種 溫 馨 的 感 覺 。 回 憶 一 下 子 變 得 異 常 清 晰 , 周 五 的 查 經 班 , 郊 遊 , 和 林 溢 恩 的 辯 論 … … 每 個 細 節 都 栩 栩 如 生 。 經 過 這 麼 長 的 奔 波 歲 月 , 最 終 縈 繞 心 懷 的 , 怎 麼 竟 是 當 初 不 經 意 捨 棄 的 一 切 呢 ?

    我 拿 起 了 電 話 , 又 快 快 地 放 下 - - 我 早 把 他 們 的 通 訊 地 址 丟 了 。 放 下 電 話 , 我 無 所 事 事 地 環 視 著 辦 公 室 , 零 亂 不 堪 , 到 處 都 是 文 件 、 訂 單 , 我 仿 彿 置 身 于 一 隻 碩 大 的 垃 圾 桶 中 。 電 話 鈴 又 催 命 似 地 響 起 來 , 我 沒 有 接 , 拉 開 門 走 了 出 去 。 我 站 在 屋 後 的 草 地 上 , 讓 全 身 沐 浴 在 陽 光 之 中 , 看 著 幾 隻 加 拿 大 鵝 邁 著 悠 閒 的 步 伐 , 不 覺 淡 然 一 笑 。

         

    次 日 是 星 期 天 , 我 沒 有 去 上 班 , 開 車 來 到 久 違 的 校 園 尋 找 林 溢 恩 他 們 。 我 憑 印 象 , 准 確 地 找 到 了 林 溢 恩 以 前 的 宿 舍 , 開 門 的 卻 不 是 林 溢 恩 。

    我 問 他 知 不 知 道 林 溢 恩 , 他 說 知 道 知 道 , 我 搬 來 的 時 候 , 林 牧 師 還 沒 走 哩 。

    我 糊 塗 了 , 牧 師 ? 別 是 同 名 不 同 人 吧 ? 量 子 力 學 的 高 材 生 怎 麼 成 了 牧 師 ? 我 正 愣 的 當 兒 , 又 有 一 個 人 從 裡 屋 出 來 , 我 依 稀 覺 得 他 有 些 面 熟 , 我 尚 未 開 口 , 他 卻 認 出 我 來 了 : “ 是 你 呀 , 好 久 沒 見 了 , 你 離 開 學 校 我 們 都 不 能 和 你 告 別 , 真 不 好 意 思 。 ”

    不 好 意 思 的 應 該 是 我 , 我 匆 匆 離 開 學 校 根 本 沒 和 他 們 打 過 招 呼 , 而 他 們 肯 定 去 了 系 裡 打 聽 過 我 的 。 我 紅 著 臉 無 以 應 答 , 盡 管 不 記 得 他 的 名 字 , 但 我 想 起 來 他 以 前 也 是 查 經 班 的 一 員 。

    他 熱 情 地 邀 我 進 屋 , 問 我 這 些 年 都 在 幹 嘛 。 從 來 沒 有 人 這 麼 單 純 地 關 心 過 我 , 我 低 著 頭 , 訥 訥 地 說 : “ 沒 幹 嘛 , 當 驢 。 ”

    我 不 想 提 過 去 的 事 , 就 把 話 題 岔 開 , 問 他 林 溢 恩 的 消 息 。 他 說 林 溢 恩 早 就 畢 業 , 留 在 系 裡 任 教 不 到 一 年 就 辭 職 去 神 學 院 進 修 , 現 在 是 一 家 教 會 的 主 任 牧 師 。

    我 吃 驚 地 合 不 攏 嘴 。 在 美 國 當 教 授 工 資 高 又 有 社 會 地 位 , 讀 書 人 誰 不 夢 想 成 為 一 名 教 授 呀 , 可 他 居 然 放 棄 這 個 讓 無 數 學 子 眼 紅 的 職 位 !

    那 位 朋 友 邀 請 我 一 起 去 林 溢 恩 主 持 的 教 會 做 禮 拜 , 我 一 口 氣 答 應 了 。

    我 們 到 達 的 時 候 , 全 体 會 眾 肅 立 著 唱 贊 美 詩 。 那 旋 律 從 鋼 琴 中 傾 瀉 而 出 , 回 盪 在 大 廳 裡 , 樸 素 而 輝 煌 , 神 聖 而 溫 柔 , 就 像 陽 光 流 淌 過 心 田 , 又 如 父 親 的 雙 手 在 臉 上 緩 緩 地 撫 摸 … …

    林 溢 恩 站 在 台 上 高 聲 唱 著 , 他 身 後 是 一 個 莊 嚴 的 十 字 架 , 十 字 架 上 是 那 位 受 難 者 , 十 字 架 旁 邊 寫 著 那 位 受 難 者 的 話 : “ 凡 勞 苦 擔 重 擔 的 人 , 可 以 到 我 這 裡 來 , 我 就 使 你 們 得 安 息 。 ”

    我 的 眼 睛 濕 潤 了 , 在 模 糊 的 凝 視 中 , 我 彷 彿 看 見 那 位 受 難 者 抬 起 頭 , 憂 傷 而 又 慈 愛 地 看 著 我 。

    我 隱 忍 的 眼 淚 一 下 子 毫 無 顧 忌 地 奪 眶 而 出 , 心 底 裡 有 個 聲 音 忘 情 地 呼 喊 : 天 父 ! □

    作 者 來 自 安 徽 , 現 于 美 國 新 澤 西 州 做 統 計 分 析 工 作 , 為 業 餘 作 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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