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慧
大陸電視連續劇《武則天》還未開播,就不尋常地經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播放消息,緊接著占據黃金時段在中央電視台連續播放。它享有的這種殊榮讓人們有理由期待它是一部不同凡響之作。 觀後卻大大困惑了。這部三十集的連續劇以極高的熱情,向觀眾展現了武媚為進向女皇寶座而犯下的無數令人驚駭的罪行。這些罪行中的任何一樁,不論是接連不斷地屠殺子女兄姊,還是開創告密制度,縱容佞臣酷吏,屢興大獄誅滅異己、濫殺無辜。作為罪惡,它們無論在哪種文化背景和時代中都無可辯解,無由豁免。連續劇還渲染了武媚的色和欲,展示了她為了權力而以色相媚惑大臣甚至於太監的招數,展示了權欲滿足之後的淫欲放縱。這些敗德醜行,無論把距離拉得多麼大地去“回頭看”,也難以獲得一種審美效應,更難變惡為善。然而這部連續劇塗上一層歷史主義油彩就把不可豁免的豁免了,把原本不能置換位置的美醜、善惡顛了個頭。 假如這部連續劇展現種種為權欲而生的罪惡意在警示,倒也用心良苦;假如它就是為展示而展示,或者按現在頗為時髦的“價值中立”態度,只是純客觀地表現人物和事件,倒也未嘗不可。可它無意警示,卻又偏偏從頭到尾都在評說,從頭到尾都在調動各種手段向人們宣示一種“歷史”判斷。冠在每一集片頭的主題歌定下了它的判斷基調:劇中武媚在權力角逐中犯下的一切罪行,不僅被兩句矯揉造作地表達“做人難”、又矯揉造作地表達“人上人”之無奈感的言辭一筆勾銷,再一個無須回答的“回頭看是善是惡”,惡便是魔術般地變為善了。 更讓人目瞪口呆的是,武媚為清除自己登位的障礙,毒死了大兒子,再連續廢黜另幾個兒子,又派人追殺早被她廢為庶人流放在外的二兒子。這部劇就在剛表現了武媚確知屬下已執行她追殺兒子的命令時,卻以驚天動地般的氣勢響起“天朝第一君竟是女兒身”的頌歌,來作為這滅絕人倫的罪行的“歷史評價”。 劇中不時借朝臣和貢臣之口稱頌武氏治下的繁榮,這繁榮從何而來,卻無法從該劇中看出來。了解歷史的人知道,歷史上武則天統治時期一度有過的繁榮,一方面有唐太宗時期的“貞觀之治”和高宗時期的“永徽之治”造成的強盛、穩定局面為基礎,另一方面也得自武則天的明智和才幹,而非得自她的狠毒和淫亂。武則天在登位後改國號但不改太宗遺制,她的才幹又使她在遵循太宗遺制的前提下開創了殿試制度,採取了廣開仕途、抑制勢族門閥等開明舉措。但這部給人以寫實印象的歷史劇卻根本沒有表現這些,而是無節制地表現了接連不斷的陰謀毒殺和淫欲放縱,且又從頭到尾都在提醒人們“回頭看是善是惡,自有人評說”。似乎只要拉開一段歷史距離,就該得出如是結論:武媚的罪行,全是為取得國泰民安的歷史善果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且不說《武則天》作為歷史劇有頗多對史實的歪曲,更大的歪曲是,它以繁榮化解罪惡,把行惡暗示為善果的前提,這就隱含了一個毫無根據的歷史虛構:假如武媚不清除掉她攫取最高權力的每一個真實的或可能的障礙,假如她登上皇位後不繼續大興殺戮,就不會有社會的穩定和繁榮。 在這一點上,這部劇下意識中地把存在於許多人頭腦中以成敗論英雄的勢利發揮得淋漓盡致。傳統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評價支配了對人物和事件的表現。而這又源於一種淵源長久的“寶座崇拜”的臣民心理。這寶座崇拜的歷史遺風引得當今影視界把眼睛緊緊盯住中國歷史中的一個又一個的皇帝,更使得那些高踞於寶座之上的罪惡成了經久不衰的題材,而且有越炒越熱之勢頭。這勢頭沒準兒會逗引得一些人做起過帝王癮的白日夢。 人免不了做夢,西方還有哲人說“沒有偉大的夢就不會有偉大的覺醒”。遺憾得很,國人多重實利,夢雖然也做,卻難得有使人產生偉大的覺醒的偉大的夢。但皇帝夢從古到今都不缺少,無論是男皇夢還是女皇夢。因為當個獨裁者實在是好處太多,無論犯下多大罪惡,都會有人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來給這寶座上的罪惡另一種說法。不過,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別的不說,只須想一想《武則天》劇中那無數的冤死鬼。 中國歷史豐富得很,人類生活更豐富得很,何必都快到卄一世紀了,還憋足了勁去為高踞於寶座之上的罪惡捧場!□ 作者現住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