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子
那個午後,我們怎麼會去看海的呢? 那實在不是一個適合我們看海的日子。雖然,那個秋日是極美麗的,陽光沉靜地從屋簷下斜射下來,清澄、明朗卻不刺眼;風是輕柔的,廊上的幾片落葉被輕輕拂起,流散出輕微的沙沙聲。 我注視窗外,懨懨地不想做任何事情,我失去了對那個美麗的秋日的感應,甚至,我不想祈禱。 上帝向我隱藏了--我已經許久不習慣在陽光下尋找他。 那是我們生命中一段極黑暗的日子,起初是從失業開始的。漸漸卻發現,失業帶給我們的不單單是貧困,哦,若單是那樣,我們完全可以安靜地等候一些日子。失業帶給我們的好像是生命中一些很重要的意義的失去--好像一粒金燦燦的麥子陳設在祭壇上,它以為那就是生命的位置,它為找到了意義而願意焚燒。可是,就在它虔敬地等候聖火的時候,卻被一陣大風吹走了,吹落在山坳裡,泥土將它悄悄掩埋了……哦,那黑暗是何等的大啊! 我在自憐中等候上帝的注視。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等候他;曉月初上的夜晚,我依然等候他。 在那樣的心情裡,我們怎麼會去看海呢? 也許去看海並不需要等候一個十足的理由,那個秋日的午後,我們去了海邊。哦,不是的,我們是去了山裡,山的下邊是海。坡上是如茵的草地,草叢裡散落著淡黃的雛菊。我們在山崖邊找到一塊平滑的岩石望了下來,大海依然澎湃著,我卻失去了對它的感覺。我背轉過身,驀然一幅美麗風景躍入我的視線: 一位老人安詳地坐在林子裡,他正在閱讀一本不太厚的書。他的身後是一棵不知名的樹,陽光從稀疏的葉縫裡漏下來,他沐浴著陽光,銀色的鬢髯在微風中輕輕舒卷著…… 我默默凝視他,我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專注於生命了。他的寧靜與安詳好像一抹陽光,與藍天、大海、淡黃的雛菊,以及背後那棵蒼老的樹融合在一起,是那麼和諧,甚至他坐著的那把破舊的折椅也因此而讓人感到親切。 哦,生命……我抬起頭來,天空好像一片蔚藍的湖,寧靜得不起漣漪,有微雲輕卷,漸漸又淡了。 我凝視著蔚藍的天,心裡的雲翳一點點消褪。漸漸,我感覺陽光漏了進來,一點點擴大。漸漸,我的心愈來愈廣闊,我開始嗅到泥土的芬芳,我聽到了淺淺的湖音,我甚至感覺到了陽光的觸摸以及風的滑動。我突然覺得,我生命裡那些重要的意義其實一點都沒有失去,我失去的只是某一處環境,而我卻依然擁有生命,雖然被埋在泥土裡,可是,對一粒麥子來說,那正是它生長結實的路程。 上帝是仁慈的,即使是在失落的日子裡,也還有陽光陪伴我們…… 黃昏的暮靄漸漸瀰漫了林子,老人合上書,收起折疊椅,蹣跚地朝路邊一輛破舊的汽車走去。 我站起身來目送老人的背影。 他的車漸漸消失在山脊的背後。這一帶很少有那樣舊的車出入,這是附近地區最豪華的住宅區,坡上那疏疏落落的城堡式別墅都是價值百萬美金以上的,老人不屬於這裡。 “但他是富足的!”一個低微的聲音在我的心裡滑過。我悚然一驚,我隱約感覺到了上帝的注視。 “他擁有我的饋贈,他還擁有享受這饋贈的心情。” 哦,是這樣……我默默想著,恍然悟出了其間的真理: 假如我們專注於我們所沒有的,那麼,就把我們所擁有的也遺失了。假如我們為所擁有的感恩,那麼,我們就永遠是富足的了。□ 作者來自南京,現居美國洛杉磯,著有《心之鄉旅》、《尋夢者》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