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子
父親眺望著,在目光與我相遇的一剎那,就奔跑起來…… 去夏回國,心裡是很有些憂悶的。北上的火車半夜經過濟南,我從昏睡中驚醒,忽然想起,這次不在濟南下車了。可我還是忍不住朝窗外張望,站上有稀疏的人影,三三兩兩地引頸朝裡張望,偶爾有與我目光相遇的,但輕碰一下就飄開了。可我依然在人影中搜尋,明知弟弟不會來的,我們已經在電話中約好,過幾天他去北京看我。但我總懷了些盼望,或許他來了呢。 已過了子夜,站上很有些冷清了,連兜攬生意的也不如從前殷勤。從前總是有人擠到窗前叫賣的,那些盛著燒雞、煎餅和各樣小點心的竹籃總是熱情地在窗口搖晃,竹籃下那一雙雙熱切的眼睛是怎樣叫人不能拂逆呢! 如今,這窗也打不開了,車廂裡冒著絲絲的冷氣,我裹了毛毯靠在窗前,站台上的燈光也失了從前的溫馨,過去總有幾剪如豆的燈火在魯南農民的貨擔上搖曳的——都是附近村莊的農民,剛歇了田間的活兒,就挑著炊煙趕來了,火車嗚嗚進站時,個個引頸眺望著,那神情好像不是在等生意,倒是在等久遠的歸人。在寂寞而漫長的旅程裡,那神情曾怎樣安慰了不耐的歸心呢? 如今,再不見了那搖晃的竹籃,連吆喝聲都變得十分遙遠,火車停靠了幾分鐘,就靜無一語地離去了。 我心裡有說不出的茫然,好像失落了什麼。 究竟失落了什麼呢?是一剪如豆的燈火,還是似箭的歸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趟旅程,好像把故鄉推得更遠。 這些年在海外,很少乘火車旅行,深夜偶爾聽到一陣遠笛,總有恍然回家的感覺,於是總會想到這個車站,朦朧的往事總是在異鄉的沉夢中甦醒。 雖然許多的故事都成了歲月的秘密,我完全遺失了兩歲以前我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但我相信這個城市曾經在我的生命中留下過一些東西,也許在搖籃邊,在那位北方保姆的歌謠裡,故鄉就影響了我的心情。 在異鄉的靜夜中,當我抱著孩子在陽台上看月亮的時候,一些渺遠的往事就會悄然走近,甚至,我會想起小時候外婆嘮叨的情景﹕ “再不聽話,貼張郵票就把你寄到濟南去了。” “濟南在哪兒呢?” “北邊,到了黃河呢!” “黃河在哪兒呢?” “遠哪!” “火車能到嗎?” “能到。你家離車站不遠,火車整天嗚嗚叫。” “我怎麼不記得呢?” “那時候你小呵,保姆整天抱你坐圍牆下,白天曬太陽,晚上曬月亮。” “還曬月亮哪!” …… 在童年的記憶中,這個車站和家一樣遙遠,我對故鄉甚至懷著些陌生的怯意。一直到十二歲,我才第一次回家探親,火車嗚嗚進了站,我朝窗外望去,老遠就看見了父親引頸眺望的神情。此後,每次回家,這兒都重複著同樣的情景﹕父親眺望著,在目光與我相遇的一剎那,就奔跑起來…… 上次回來,父親已經年邁,在站台上眺望、奔跑的換成了弟弟。但汽車快到家的時候,當月光順著從前的圍牆流淌到巷口的時候,我驀然發現了與從前相似的情景﹕父親站在那裡,依然引頸眺望著…… “還曬月亮哪!”我跳下車來,父親的目光這才與我相遇,於是,又奔跑起來…… 去夏,父母都去了北京,這座城裡面已經沒有人在等候我回來,故鄉因此而變得格外遙遠麼? 也許,在我的生命裡,故鄉根本就不是一方曾經的土地,而是一些曾經的往事,以及在這些往事中挽留記憶的人,當這些人與事離開故鄉時,故鄉就只能是異鄉的沉夢,永遠只能在我未曾滿足的願望中旅行了…… 如此看來,我們每個人不是都可能成為他人的故鄉麼?也許只夠做一剪如豆的燈火,那有什麼關係?火車進站時,我們只管熱切眺望著,在或長或短的旅途中,除了光,有什麼可以驅散夜;除了愛,有什麼可以催逼遊子的歸心呢?□ 作者來自南京,現住美國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