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玫珊
只因為我付得起錢,生長於貧困地區的“菲傭”,就該撇下自己的生活、家庭,遠到香港來做我這點雜務? 六年多前剛到香港時,發現這裡雇用菲傭的情況很普遍。本地的熟人朋友們也大都設想我們會入鄉隨俗,不會不善加利用西方所沒有的這種方便。 的確,已經進入電子革命的年代,頗難想像一般的人家裡還會有一個雇來的“全天候”,成天“Yes, Ma'am”地圍著妳轉;而且,物美價廉,所費不過一位專業人士收入的十分之一,或更少。 與其說是一種“誘惑”,對我而言,可能更是一種“選擇”。選擇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方式?是否準備把原先靠自己打理的住家生活交出去?我還沒有病、老至不能動彈,是否應該請人來協助吃飯洗衣服的事? 朋友們見我怪得傻氣,勸道:“妳若不把家務交給別人做,怎麼可能有時間去做更重要的事?諸如在外面有一份好職業……” 可我還在遲疑:是否只因為我付得起錢,生長於貧困地區的“菲傭”,就該撇下自己的生活、家庭,遠到香港來做我這點雜務?我對於家中有一位在實質上難以平等關係相待的人,又能否心安理得?對老弱、病患等的特別護理、協助,還帶有人道主義的憐恤心態,不同於一般純粹的主僕雇傭關係。 我想,人從小到大,總是一步步學會吃飯、走路、如廁、洗澡、更衣、清理……個人生活中最基本的種種雜事,才再進一步就自己的能力、精力、時間從事其他更複雜、精細的活動、工作。個人和家庭生活範圍內那些重複性的瑣事,看上去似乎很無聊單調,但我本能地覺得,凡是基本的需要,其實都是重要的,而且相當個人化。最好能順乎最初的自然規律,在尚算健康、平衡時,就不把外人的代勞算計進來。 結果,我沒有入鄉隨俗,仍選擇像在西方沒有廉價傭人時一樣,先儘可能簡化生活中的雜務,再去計劃個人其他的工作、活動。孩子的裡裡外外還是由媽媽親自打點,丈夫上班仍是帶妻子預備的飯盒…… 我這主婦的“手”、“眼”經常不離孩子丈夫,自然給“耳”、“口”帶來隨時的機會,家人之間許多隨機性的互動,就有了發生的空間;孩子不經意中、卻很重要的一句問話或一種情緒,就不至於無的放矢,而是飛進了媽媽意識的“籮筐”,能及時得到回應,滿足了深層的需要。 結果,我沒有外出去找一份全日性的專職工作,而是按著自己的情況,度身“訂做”出一種自由職業,可以經常穿著舒鬆的休閒服,在家裡進入home office時代,坐在小電腦屏幕前,無遠弗屆;“下班”出門,則挾著菜籃逛“街市”,退回到小農經濟年代,雞魚菜肉的腥雜味撲鼻而來,深切感受到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實在。 大量存在我們周圍的土壤,踩在腳底下,最普通、不起眼,卻悄悄地護擁、滋養,是生物扎根的所在。既然這個家是我的,我就甘作土壤,不有賴進口其他。□ 作者生長於台灣和阿根廷,畢業於北京大學,在美獲圖書館碩士學位,現住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