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子
失去彈性的憂愁 濡濕蒼白的薄紙 泛成一片模糊的字 如果--你想裝飾你的孤寂 就拿去吧 我不在乎 一我第一次見到葦弟,是在一個同學的生日晚會上。當大家都和著強作淒婉的流行樂翩然起舞時,他獨自倚在角落裡,插在褲袋裡的一隻手藏起不合群的侷促與煩躁,另一隻手卻搖擺著酒杯,炫耀著與眾不同者獨有的驕傲與自得;而那纖細蒼白的手指,和沒有焦點的眼神,卻令我回憶起很多似曾相識的夢了。 這些夢,我後來在他的詩裡讀到了。原來他也寫詩。 葦弟讀的卻是一點也不浪漫的物理系。他知道我對理科很頭疼,就常用科學證明的方法與我爭論基督教。 “進化論都多少世紀了,你還能相信上帝!”他笑我。 “進化論什麼也證明不了。它解釋不了宇宙的根本是從哪裡來的。”我倒也振振有詞。 “你這是對人類沒有信心。總有一天,科學的發展會讓人類知道一切的答案。”他笑了。 “對呀,科學的發展終於會證明,人類無法知道一切的答案。”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瞪著眼睛看我,好像我的腦袋是塊木頭。 下一次他來看我的時候,,帶來了一本很厚的書,裡面有很多嚴肅細緻的照片,表明生物進化的過程。 “這仍然不能表明什麼”我說,“就算進化論顯示了上帝造世界的一些順序和方法,也不等於說上帝就沒有創造。”我又搬出幾個著名基督徒科學家的名字作證。 “那麼人猿你作何解釋?”他逼問。 “就算人是猴子變的,那又怎麼樣呢?仍然不能證明就沒有造物主。”我越講越激動。 葦弟嘆口氣,“好啦,不跟你爭了。” 他後來果然不跟我爭了,只是談詩。他的詩似曾相識,令我回想起狹窄的校園宿舍裡那面灰白的天花板,那詩句便是年輕的夢在上面燻得圈黃的痕跡。我也就把從前寫的詩拿出來與他分享。有幾句他很是喜歡﹕ 失去彈性的憂愁 “沒想到你從前這麼悲觀。”他沉吟道。 “我再寫不出這樣的詩”,我說,“不再失戀。” 葦弟用發亮的眼光巡視我,嘴角慢慢彎起一個自諷的苦笑。 “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會信上帝的,”他驕傲地說,“我生來就是一個漂泊的浪子﹗” (漂泊,也是我曾熱愛的兩個字。) 有一天深夜他來找我,嘴裡有些酒氣。他失戀了。 我陪他默默坐在陽臺上吹冷風。 “我決定讓她跟他走。”他說。 “愛她,為她祝福。”他點燃一支煙。 “你知道嗎,”我突然說:“上帝對你的愛,也是這麼深,這麼無奈。” 他驚訝地看著我。 “你真的這麼信上帝?”他問。 “是他先愛我,”我說,“我別無選擇。” 二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葦弟了。再見他的時候,他已讀完碩士,有了工作,又辭了工作,下海做生意了。 這時的葦弟,臉上添了一些模糊的線條,頭髮也臘得硬亮,那是我不喜歡的。 “你的物理呢﹖”我曉得他一直在搞研究的。 “馬克思說,先打經濟基礎,再搞上層建築。”他解嘲。 望著他,我生出一些憤恨來。像他這樣的青年,有才華,有見解,卻因不認識神,不得不用世界去衡量自己的人生,終於沒有了走自己的路的勇氣,甚至連自己也要賠進去,多麼可憐。 葦弟大概也看出了我的不滿,便又揶揄道:“我跟你不一樣,我看不破紅塵。” 又過了一年,葦弟跑來向我辭行。他做生意做厭了,想出國留學,換換環境。 葦弟的生意有不錯的收入,又交了個挺好的女友,捨了這一切去外國念他並不感興趣的專業,和洗碟子,我覺得他真有點瘋了。 “有什麼辦法?”他嘆氣,“在這裡實在膩得慌。希望有新的開始吧。” “真正的滿足始於心。”我在想。 “願你的神保佑我。”他拍拍我的肩。 這回輪到我嘆氣了。“我實在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為什麼相信不完美,比相信完美要容易得多?”我說。 三葦弟在英國的生活並不如意。異鄉有異鄉的煩惱,而他卻沒了退路,只有混下去了。 我到英國後,曾繞道去看他。他把我引進他租的公寓裡。矮矮的天花板,牆上貼著凌亂的畫片,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他在中國的學生宿舍了。 葦弟也看出我在想什麼。 “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是不是﹖”他搔搔頭,“那個作家不是說得很好嗎,我們都是孩子,看到藍鳥在天上飛,抓回來卻發覺都不是藍色的。” “藍鳥為什麼會變了顏色呢﹖”我問。 他不說話了。轉身去廚房燒水。 “前幾天在超市看一個老頭子宣教,”他一面倒茶一面說,“他喊:世人都犯了罪,要悔改!”他揮動著手做誇張的模仿。 “……我心想,你不過是澡房裡的伙計,不把人說得骯髒透頂,你怎會有生意做?”他笑起來。 我不說話,笑瞇瞇地聽他說下去。 “……可是後來想想,這是宗教的好處哇。人犯了罪,懺悔一下,良心上恢復平衡,心情又舒暢了。完全可以理解。” “很好,”我開始反擊了,“你的出發點和結論都是:我比那些信徒要高明。” 輪到他笑瞇瞇地聽我往下說。 “打個比方,”我說,“一個父親盛怒之下失手打死了自己的最愛的兒子,悲痛得死去活來。照你所說,他可以跑去牧師那兒懺悔一陣兒,內心就平安了?” “這大概比較困難。”葦弟承認。 “正是如此。人若真真正正明白自己有罪,就會發覺要原諒自己有多麼困難。事實上,人越想做好,才越發現自己有多糟糕。” 葦弟的眼光變得嚴肅了。 “再回到剛才那個例子。假若有一個高明的醫生,令那孩子起死回生。這父親雖仍為自己的行為慚愧,卻一定有了內心的安慰了。對不對?” “基督教也是如此。澡房裡的伙計縱使會想辦法拉客,池子裡沒有清潔的水,又怎能把生意做下去?神的平安喜樂若不是虛假,就一定有意想不到的贖罪的能力。” “有趣有趣”,葦弟拍手道:“可我怎麼能肯定這是真的﹖” 我一時語塞,只好扭頭去看窗外。英國冬天那狂野的風撞在厚實的玻璃鋼窗上,鳴響如笛。 “風隨著意思吹,你卻不知道它是誰。”我大聲念起耶穌的詩句,又回頭看他:“哪天你沒有了誇口的東西,願意打開自己的心戶,聖靈就如這風,要將你的疑問吹得無影無蹤。” 四葦弟的轉變,是連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開學的時候,他有了個信主的台灣室友。室友拉他去教會,他不好拒絕,勉強去了兩次。 第二次去時,剛好是講耶穌受難的題目。葦弟本不在意聽的,不知怎的卻被吸引住了。當講道人飲泣禱告時,他的眼睛也濕潤了。 當葦弟發覺自己居然哭了,很是受窘。連與他同去的室友打個招呼也來不及,就落荒而逃。回到宿舍,他的心還是很亂。掙扎了半天,他決定做個誠實的禱告。 “神啊,”他在日記上寫道,“我還不敢肯定你是否存在。可你若是真的,就一定知道我是個很懶也很不堅定的人。我討厭管教,腦子裡還有很多古怪的問題。你若認為我不值得,就不要來打攪我了,讓我自個兒好好過下去。但你若看得起我,就請你對我耐心些,不要把我的疑問,當成是冒犯。或許,我也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想慕道了。” 從那天起,葦弟開始參加查經班。原來看得一頭霧水的經句,也漸漸讀出味道來了。他的身邊又多了信主的朋友,他也常去參加他們的活動。 就這樣有半年之久,一天在書桌邊默想,他覺得是到了一個終點。也是一個起點。 他打電話給我。 “曉子,”他說:“我想過了,你的神是真神。” 已近深夜。當我明白他在說什麼時,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居然放聲哭起來。 電話那頭的他也哭了。就這樣兩個瘋子拎著電話,泣不成聲,有好久。 “好了好了,”我終於安靜下來,“恭喜恭喜。這回真該叫你葦弟了,我們是真正的兄弟姊妹。” “我要改掉這個葦字。”他大聲說:“蘆葦的根太淺,而我不想再流浪了。” 第二年春,收到了葦弟受洗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被很多陌生而親切的笑臉包圍著。那個十年前我在晚會上見到的孤獨青年,是再也找不到了。□ 作者來自上海,原任大學英文教師,英美文學碩士。現居英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