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誰在樂園中散步

          范學德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

  誰解其中味?

  清晨,我起來跑步。推開家門,擴胸,彎腰,做深呼吸,一股清新的氣流直入肺腑,好甜!眼前,在一片落光了枯葉的小樹林中,圓圓的紅日,透過灰色的、褐色的和黑色的樹幹,正冉冉升起。剛才還朦朧的一團團枝頭,漸漸地清晰了,亮了,發光了。躍上樹梢後,太陽就刺眼了。於是我抬頭向上看,高天,一片瓦藍,藍得明淨、悠遠,就連那三、兩朵飄蕩的白雲,也顯得格外的輕柔。我又轉過頭看身後的西天,藍色變得淡淡的了,在淡藍色的天幕上,有半輪淡月,還有一條條灰色的雲,就像水在天盡頭散開一絲絲灰朦朦的夢。如此不同的美景竟然和諧地呈現在同一個蒼穹,真奇妙!

  我的心陶醉了。我不得不讚嘆:“上帝啊,你的創造是何等的美妙!”

  但當我在書房中坐下,想就“山水多情”這個主題寫一點自己的感受時,卻不知道如何動筆了。自己書讀的少,有關這個主題的中文基督教書籍也很少。奇怪啊,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書談婚姻、談孩子,卻沒有太多的書呼喚坐在電視機、電腦前的人們:走出家門吧,來到上帝的世界中,你的天地就大了。

  當彎月爬上樹梢時,未來的孩子們還能不能拍著巴掌唱“天上的星,亮晶晶”呢?他們還會不會對著星星眨眼睛呢?

  信手翻了翻幾本神學書,覺得許多神學家好像不大在乎大自然。他們只是在爭論“一般啟示”與“特殊啟示”的關係以及上帝創造了世界時,才把自然順筆帶來。我彷彿看見他們坐在書房的轉椅上,讓“自然”靠著牆角立正,站好,然後板著臉(也許是一臉的嚴肅或沉思),用低沉而又痛苦的聲音追問:人們能不能透過大自然來認識上帝呢?

  上個世紀,一代神學巨人巴特寫了一本書,名字就叫《不!》。對巴特而言,“永恆的上帝只在耶穌基督裡才能為人認識,而不在其它地方”。他擔心:“只要我們讓小拇指黏上一點點自然神學,接下來必定是否定上帝在耶穌基督裡的啟示。”巴特的擔心是有根據的,自啟蒙運動以來,西方神學思想的主流就是從人出發去尋找上帝,無論是士來馬赫的從人的經驗出發,還是立敕爾的從人的倫理出發,或者其他的什麼從理性、從神秘的感受出發,這些出發點在巴特看來通向的都是死路。但巴特為了維護真理走過頭了,因此,卜爾仁指出,創造物的本身就已經有了上帝的印記,這是不能否認的。

  誰人能解自然的真味呢?

  落木蕭蕭下

  許多聖徒都說:他們最愛讀兩本書,第一本是聖經,第二本是大自然。並且他們是通過讀第一本才開始理解了第二本的蘊味,然後大膽地宣布:“我愛大自然之美!”

  第一本書--聖經的第一句話是:“起初,上帝創造天地。”許多年前,身為一個無神論者,每當打開聖經時,我最怕讀的就是這句話。上帝創造天地的六天,就是我們現代人在日曆上標示的一日嗎,是錶針轉的那一圈嗎?還是像老人們說的那樣:天上才一日,世上已千年?還有,在創造天地之前,上帝在哪裡呢?我看了許多書,也反覆思考,但還是不明白、不信。

  信了,我才開始理解了。當摩西寫下《創世記》時,他不是給我們這些自命為懂得科學的人寫一本自然科學教科書,他是在神聖之光的照耀下,唱出心中對上帝的讚美,道出對上帝—-人類與天地的創造者的不盡的感恩。“起初,上帝創造天地”,這一句話,你不能把它放在顯微鏡下,就是用望遠鏡也看不出神秘名堂。可是,這是人類所能聽到的最雄壯、最崇高的話語,是要站在泰岳之頂放聲高歌的,人唱了,群山會為之響應。這是要跪在野地上輕輕地默禱的,即使你不出聲,但春花會為之含笑,春風會為之低吟。

  人如果不去讚美上帝,他怎麼可能明白“這是天父世界”呢?

  聖經說:上帝創造了日月星辰,飛禽走獸,花草樹木。上帝看他所造的是“好的”。上帝所創造的天地是“好的”,這是基督徒對大自然的最基本的看法。就是在今天,當我回想那些千古佳句,從“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我心中要說的話還是:“上帝啊,你的創造是何等的美好!”

  在這美麗的創造中,我們看到了最美的一幅畫卷:上帝“趁晚涼,在樂園中散步”(見《思高本》)。伊甸園是什麼樣的樂園呢?即使那最偉大的詩人彌爾頓,在他的《失樂園》中也無法真確地描述。聖經上只是告訴人們,那園子是上帝親手為人預備的。上帝使“各樣的樹從地上長起來,能悅人的眼目,也好作食物”,並且在那裡有四條河,地中有許多的寶物。

  上帝給人創造了一雙眼睛,能看到美,欣賞美,並且又創造了“能悅人眼目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樂園之謂樂園,就在於真與善與美在這裡是結為一体的,主体(人)與客体(自然)是和諧的,沒有任何對立。

  正由於樂園集真善美于一体,上帝才會在其中散步。在“散步”這兩個字面前,我的想像力枯竭了。但我的心卻感受到了那一定是無比的美好,那是上帝的兒女世世代代渴望親眼看到的。但是,晚了。在樂園中已經發生了叛逆,而且那悖逆的夫婦在大禍臨頭前還推諉己過,拒絕懺悔。上帝在樂園中散步的時候,他一定知道那已經發生了的叛逆,他為什麼還有心情散步呢?他在散步中想了什麼?當他呼喚那人“你在哪裡”時,他是否渴望人能跪在青草和野花上說,主,我錯了?但是人沒有。

  從此,人就再沒有聽到上帝在樂園中散步的聲音了。然而,只要人用一顆謙卑的心仰望太空,他就會在自己的心中聽到詩人的歌唱:“諸天述說上帝的榮耀,穹蒼傳揚他的手段。”他也會知道保羅說的是實話:“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羅》1:20)

  大地的嘆息

  但是,人的心靈向上帝封閉了。他既不能在春花秋月中看到上帝的創造,也不能於地老天荒處体會到大地的苦楚。雖然敏感如林妹妹(黛玉)者,看見了紛紛落英隨流水而東去,就想到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想到了質本潔來還潔去,但她感傷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悲哀,而不是大地的苦楚。雖然那在天涯的斷腸人看到了“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但他道的只是“斷腸人在天涯”的淒涼,孤寂和愁悵,而不是大地的嘆息。

  大地的嘆息久矣

  保羅說“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嘆息、勞苦,直到如今”,因為它們“服在虛空之下”,受著敗壞的奴役(《羅》8:21, 22)在風塵僕僕的傳福音的路上,保羅是懷著一顆什麼樣的心寫下這詩一般的神秘話語啊。就是他,披星戴月,走在崎嶇的小路上;行船中,偏遇到了狂風打破了小船;在曠野裡,赤身露体,受盡了風寒。但在經歷了這一切後,保羅沒有詛咒一句天地,他聽到的是大地的嘆息。

  萬物的嘆息是什麼?是花隨風飄去,還是月有陰晴圓缺?是羊羔恐懼地望著豺狼,還是春風吹來,野草卻不再新生?空虛,敗壞,死亡,這難道就是大地的嘆息嗎?這些,也許是活在今天的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完全理解的,只有上帝知道。

  但從聖經中我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這嘆息始終和人的罪孽相聯係。聖經上說,自從人悖逆了上帝,地就因人的緣故受了上帝的詛咒,沃野中長出了荊棘,野獸與人為敵,山崩、海嘯、火山、地震使大地顛簸不止。

  我一直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要因人的緣故而詛咒大地,大地何罪有之,竟然遭遇如此的橫禍?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自己心靈的邪惡,我才不得不承認,人的邪惡與罪,使他連在陽光底下生活都不配,更不必說居住在樂園中了。

  人是大地的污染者。人不僅得罪了天,也得罪了地。他本來應當成為一個忠心的管家,但卻經常監守自盜,成了一個賊。他任意地剝削、壓迫、凌辱萬物,他根本忘記了,萬物都“來自上帝”、“通過上帝”並且“在上帝之中”,彼此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相互支持,相互制約。但是,現代人卻破壞了這一切,人成了一個製造垃圾的動物。人所製造的垃圾,自然再也無力消化。而人製造的最大垃圾-—罪,只有上帝才能清理。

  這一個過程開始於四百多年前的西歐。近代科學技術的發端,為其提供了手段,資本主義的興起,使之合法化、合理化,人文主義、唯科學主義的思潮,為之奠定價值基礎。如培根所說,知識就是力量,如笛卡爾所說,自然科學的目標就是把人變為“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這種不受限制的控制慾,攫取慾,四百年來一直驅使著人們去控制自然,攫取、榨取自然,而這剝削的基本原則就是﹕有用。或者說得更明確,對我有用。

  於是,人既忘記了自己來自塵土,又忘記了自己要歸於塵土。他與腳下的塵土越來越疏遠了。“我們對自然陌生的程度,與我們同上帝疏離的程度是相等的”(愛默生語),我們將自然視為被征服的對象,自然就視人類為大地的毀滅者。本來同為上帝的所造之物,如今卻成了仇敵。

  於是,舉目望天,在污染了的天空上,臭氧層張開了大大的破口;腳下的大地,不再有安息,土壤和植物正在逐漸中毒;伴隨著一片片綠色的消失(全世界每分鐘在摧毀一百畝森林),是沙漠一步步向人類逼進。而更有狂妄者,竟然要複製人!

  大地還能呻吟多久?

  1855年,一位印地安人酋長控訴白人對大地的掠奪說﹕“這片土地的每一部分,對我的人民都是神聖的,每一片閃閃發光的松針、每一片細沙海灘、濃密森林裡的霧氣……多石的山巒、柔軟的草地、小馬、還有人的溫暖的軀体,這一切都屬於一個家庭。”更早的時候,一位偉大的中國哲人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萬物,都是人的同伴。這樣的話,在許多現代人聽來,近乎囈語。正因為此,無數的現代人仍然還在夢鄉中,可怕的這是一個噩夢。

  一花一世界

  英國詩人勃萊克:“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

  為什麼我在大自然中看不到上帝的創造呢?為什麼我總是認為自然中存在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事物和過程呢?這是我在信主前常常感到苦惱的一個問題。

  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因為我心中沒有天國、上帝、耶穌,所以,心裡就黑暗了,自然也就看不到什麼了。一個人,如果不首先在生命中分享上帝的幾分神性,那他就無法撫摸到在自然中打上的上帝的印記。一個人如果不承認自己是被創造者,他就不能在萬物中看到上帝的創造,這不是因為上帝沒有創造,而是因為人不承認。

  一個什麼樣的人,就會看到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天空中有飛鳥,耶穌看到的是養活它的上帝。野地的小花在開放,耶穌看到的是上帝給它們披上如此美麗的衣裳。征服者凱撒稱他的房子是羅馬,而德蘭修女則在最窮的窮人中看到了化身的基督。

  瑞士思想家阿米爾(Amiel)說:“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個心靈的境界。”

  問題在於,什麼是心靈。在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看來,並不存在一個與物質完全不同的心靈,一切都是物質及其運動的不同形態。但基督徒卻相信,人是有心靈的,或者說,人是有靈的。上帝是靈。當上帝創造了人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靈賜給了人,使人成為一個有靈的存在。正是這一點靈,使人不僅能超越一切事物的外形,看到了它所蘊含的靈氣,也可以整合不同的事物,讓它們構成了一個風景,並且,人是以他心靈全部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來凝視這一片風景的。

  在這一剎那凝視的目光中,一年三百六十日,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陽光下的一花一草,一水一石都有它獨特的美,並且,從日出東方到夕陽西下,每一個時刻都展現了不同的美,處於此時此地的我所看到的這美,是我過去從來沒有看到,而且也永遠不可能再見到的獨一的一幅畫卷。

  詩人讚美說:上帝啊,“因為在你那裡有生命的源頭,在你的光中,我們必得見光”(《詩》36:9)。心向上帝敞開,我們就看到了大自然是上帝的創造。上帝的名字是奇妙,我們在上帝的創造中看到的正是奇妙。看到了,我們就會像詩人一樣說:“這是天父世界。”“宇宙唱歌,四圍響應,星辰作樂同聲。”“樹木花草,蒼天碧海,述說天父全能。”“群鳥歡唱齊鳴,清晨明亮,好花美麗,證明創造精深。”“風吹草聲,知他經過,隨處能聽他言。”是的,是這樣的。□

  作者原為馬列哲學講師,現住美國伊利諾州,自由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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