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文學、藝術、及其他

          寧 子

  “果實裡包裹著陽光,但果實脫落之後,陽光卻不脫落--這就是我們所經驗的信仰,這信仰裡包裹著不隨經驗脫落的真理。”

  一. 三種狀態的人生

  發現生命、文學、藝術的三種狀態是從讀《海外校園》上的一篇見證開始的--那是我朋友幾年前發表的一篇信仰見證,從他的見證中我第一次注意到人生的三種狀態:現實狀態、理想狀態、和神聖狀態。

  當我們活在“第一狀態”中的時候,我們僅僅活在一種十分具体的物質現實裡,在這十分具体的物質現實裡,“活著”僅僅是生存。

  我的朋友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他是無法把自己定義給“第一狀態”的,“第一狀態”的物質現實根本無法滿足他對抽象意義和美的要求--他相信在一切可見的物質現實背後,還有一種不可見的“更大真實”,正是因為他裡面有著這種對超越一切物質現實的“更大真實”的渴慕,他才能夠安全地從置身其間的物質現實中抽身而出,於是,他就進入“第二狀態”了。

  “第二狀態”是理想主義者的人生--它是不被身邊的“物質現實”簡單規定的,但它卻被自己的“心靈現實”所規定。

  在“第二狀態”裡,我們“理想地”活著,我們所接觸到的是我們的“心靈現實”所提供給我們的一種“情感真實”,這種“情感真實”其實也與“物質現實”一樣有著自身的局限--它亦被規定在它自身的局面之中,它並不就是那“更大真實”。因此,“心靈現實”若沒有進入一種比它自身更大的“超我”真實,就根本無力引導心靈到達它那無以名狀的渴望真正渴望到達的處所。

  當“第二狀態”不能讓心靈感到滿足的時候,心靈就已經在呼喚“第三狀態”了。當然,心靈對它所呼喚的“第三狀態”卻未必有深刻的自覺。

  我的朋友在他的那篇見證中對此作了這樣的描寫:

  “總覺得在現在的生活之外,還有一種‘真正的生活’。在我生命的深處總有那麼一股連我自己也不理解的力量驅使著我在已經有了的東西之外再去尋求些什麼--好像只有找到了它,我才得以完全。”

  這就是心靈在“第二狀態”裡的必然尋求。

  但是,當心靈踏上“第二狀態”的最後階梯之後,往往會驚訝地發現,在這階梯之上,再無階梯可走,而心靈卻又不肯就此停留。

  這就是理想主義者在“第二狀態”裡必然的悲哀。

  對此,我的朋友有極為深刻的經驗,他對此作了這樣的總結:

  “一件件具体可做的事情我似乎都去做了,但是那模模糊糊中想要得到的幸福人生卻依然和出發時一樣遙遠,甚至變得更遠。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場戰爭的話,大多數具体的戰役我似乎都打勝了,但整場戰爭卻在一天天地步向失敗。”

  這就是理想主義者在“第二狀態”裡最終面對的局面--在“第二狀態”的天然階梯上,並沒有天然地出現“第三狀態”--“第三狀態”似乎既不以“物質現實”,又不以“心靈現實”作基礎。

  但仁慈的上帝是全能的--當心靈無處倘佯的時候,當心靈不肯把自己定義給它未曾到達的更高境界的時候,上帝往往會以我們理性和經驗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與我們的心靈接觸--那是一個神聖的時刻,那是神聖之光進入心靈之夜的時刻,當那時刻到來的時候,我們會驚喜地發現我們已臨近一種“更大真實”,並且,與這“更大真實”有了真正的接觸。於是,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這情形甚至有點類似戀愛所發生的作用。

  畫家黃永玉曾從愛情中發現了一條審美法則--他發現美的感動總是局部的,比如:美的眼睛、黑的頭髮、好的笑容,有文化的聲音……但在這局部的感動中,愛情豐富了其餘部分,並使一切都完美得天衣無縫。

  在“第三狀態”裡,心靈所接觸到的似乎就是類似愛情的那樣一種在局部的感動之中“豐富了其餘部分”的東西--那是一種比愛情更美善,更崇高,更恆久,更豐富的存在。

  當那存在進入我們所接觸到的一切的時候,我們所接觸到的一切就都進入了它,於是,“第一狀態”的物質現實和“第二狀態”的心靈現實就都分得了它的光輝--於是,一切就都被被包含在“第三狀態”之中了。

  當“第三狀態”經由我們的生命出現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就是美的。

  當“第三狀態”經由我們的思想出現的時候,我們的思想就是真理的。

  當“第三狀態”經由我們的作品出現的時候,我們的作品就是神聖的。

  在“第三狀態”裡,生命,生活,思想,藝術都分得了大美。

  這大美放射著神聖的光輝。

  我的朋友在他的信仰見證中真實地描寫了他在美的道路上遇見“真理之光”的經驗--那是一篇極為獨特的見證,我幾乎是用讀詩的方式讀它的,因為我感覺到其中包含了一些文字以外的東西。

  二. “第三狀態”的文藝

  主耶穌說,他來是要讓人“得生命”,並且,“得更豐盛的生命”。

  在信仰實踐中,我們只有真正進入“第三狀態”,我們對這“更豐盛的生命”才可能有真正的体驗。

  當我們的生命與上帝的生命有了神聖的接觸,當我們的靈魂被上帝帶進了“第三狀態”之中,我們無論從哪個方向出發都可以奔向神聖。

  而神聖是不可抗拒的。

  在西方文藝史中,那恆久佔據著人類心魂的藝術,無不分得了那神聖的光輝。

  遺憾的是中國文學藝術家似乎從來就未曾進入過這種神聖境界,所以,在中國文藝史中,我幾乎找不到一個“第三狀態”的例證。

  故此,當我要描寫“第三狀態”境界的時候,我不得不在西方作品中選擇。

  美國詩人愛默生在他的《論英雄主義》一文中曾引用過一段西方戲劇家的作品,他引用那段劇作的目的是要說明在歐洲的某個時期,在某些戲劇家的作品裡,有一種在現今的美國作品中極為鮮見的“堅定而高雅的氣質”,這種氣質就像美國人的膚色般醒目。

  而他所說的那種“ 堅定而高雅的氣質”正是“第三狀態”的氣質。

  我不知道愛默生所引用的是哪位戲劇家的作品--他僅僅引用了一段極短的描寫,但那段極短的描寫卻足以讓我透視到人類靈魂所達的高度--

  羅馬人馬蒂烏斯征服了雅典--征服了一切,就是沒有征服被俘者索福克勒斯和他妻子朵儷根不可戰勝的精神。

  最後,索福克勒斯夫婦被馬蒂烏斯押赴到刑場。

  在絞刑架前,劇作家精彩地讓索福克勒斯夫婦與馬蒂烏斯展開了最後的對話。

  那是一場精神交鋒--被俘者竟以愛與美擊敗了征服者--馬蒂烏斯在引頸就刑的索福克勒斯夫婦面前竟發出了絕望的哀聲:

  “愛啊,你用善與美加倍地折磨我……哦,這位可敬的公爵由於蔑視命運,蔑視死亡,雖然身為階下囚,反而囚禁了我,雖然我的膀臂抓獲了他的身体,他的靈魂卻征服了我的靈魂。天哪,我想他整個兒都是靈魂,他沒有肉,精神卻是鎖不住的。所以,我們什麼也沒有征服,他自由了,馬蒂烏斯現在卻走進了囚牢。”

  究竟是誰征服了誰?

  如果劇作家的精神沒有進入過神聖的“第三狀態”,他就無法如此生動地處理這場戲劇衝突--在這場衝突中我們所看到的並非常識概念的“英雄主義”的勝利--這場衝突讓我們看見的是比“英雄主義”豐富得多的東西,令我們對之產生崇敬之意的正是這種東西。

  這就接近文藝的“第三狀態”了。

  我們的文藝實在是應該進入“第三狀態”的,因為只有在“第三狀態”中,文藝才有資格叩問靈魂。

  我的朋友在他那篇見證中,讓我清楚地看到“第三狀態”的藝術可以多麼有力地作用於人類的靈魂--他在心靈無處倘佯的夜晚,在“第二狀態”無法滿足的他那無以名狀的渴望之中,接觸了巴赫的音樂。巴赫的音樂竟把他帶進了他那無以名狀的渴望從未到達過,但卻是那渴望真正期待到達的境界,他是這樣回憶的:

  “我覺得自己在音樂中接觸到一種浩大的生命力,它像一股溫暖的甘泉洶湧著漫過我的心頭,我似乎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愛正在撫慰著我的心。這愛和人間的一切愛都不相同,它是那麼無條件,那麼絕對可靠,那麼理解接受我的一切。我禁不住熱淚盈眶。當這愛隨著音樂源源不斷地注入我裡面的時候,我覺得有一種光明而聖潔的力量正將我帶進一種豐富而完美的存在中去。那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一種存在。這時我會忍不住跪下來,流著淚輕聲說:‘神啊,多麼偉大--’其實,當時我都不相信神的存在,但這卻成為我的自然反應,猶如聽到一首動聽的舞曲就會忍不住翩翩起舞一樣。”

  這就是上帝在“第三狀態”藝術中神聖的臨在了。

  巴赫那些感動我朋友的音樂都與主耶穌的誕生,受難,復活有關--巴赫以音樂提供了他在“第三狀態”裡的看見。

  三. “第三狀態”文藝的到達

  那麼,文藝要怎樣才能到達“第三狀態”呢?

  到達那裡只有經由“裡面”的路線。

  單就藝術形式來講,我們對“第三狀態”的文藝是無法作出簡單定義的--無論是經由現實主義的藝術描寫,還是經由浪漫主義的藝術描寫,我們都是可以到達“第三狀態”的--“第三狀態”是不被藝術形式簡單規定的。

  我曾經在我一本書的後記裡對那普遍的“更大真實”與我們個別的“有限經驗”之間的關係作過這樣的描寫:

  “果實裡包裹著陽光,但果實脫落之後,陽光卻不脫落--這就是我們所經驗的信仰,這信仰裡包裹著不隨經驗脫落的真理。”

  這段描寫同樣適用於“第三狀態”的“更大真實”與各種不同藝術形式的關係。

  事實上那些恆久佔據人類心魂的“第三狀態”文藝所表達的都是藝術家“裡面”所到達的經驗。

  我有一位學西方文學的朋友,他九十年代到了西方後才認識了耶穌基督,但他的心靈與基督教信仰最早的接觸卻始於童年,始於六十年代的中國--在故鄉的小城,在父親的書架上,他看到了一本西洋畫冊,其中有一幅法國畫家米勒的《晚禱》:

  畫面上有一對勞動者夫婦,他們正在田野上勞動,教堂的鐘聲響了,於是,他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夕陽的餘暉溫柔地照射在他們的臉上,他們低下頭默默祈禱。

  這幅畫一下子就佔據了那孩子的心魂--

  哦,勞動者的生命竟可以這麼美麗--在那遙遠的國度裡,勞動被神聖地歌唱了……

  《晚禱》畫出了一種比可見的真實更高的真實--使我們對藝術產生崇敬之意的東西就在這更高的真實裡。

  在西方藝術史中,這類包含更高真實的藝術俯拾皆是。

  去年晚秋的一天,我在窗下讀書,我無意中看見了一件米開朗基羅的雕塑--《龍大尼尼的皮耶塔》,這是米開朗基羅的最後哀悼基督受難之作,米開朗基羅逝世前幾天還在雕塑這件作品,嚴格地講,這是一件未完成之作。

  但這是一件多麼完美的雕塑啊--

  米開朗基羅以非寫實的手法塑造了兩個相擁著的立像:悲痛欲絕的馬利亞擁抱著降下十架的耶穌。

  哦,究竟是誰擁抱著誰啊?

  是悲痛欲絕的馬利亞擁抱著降下十架的耶穌,還是降下十架的耶穌擁抱著悲痛欲絕的馬利亞?

  究竟誰離不開誰?

  我的思想還沒有來得及理會這些文字,我的靈魂就早已向基督奔馳而去了--我知道我離不開他,因為他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

  我的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哦,那一瞬間米開朗基羅竟以他最後的藝術向我傳達了如此深厚的資訊--

  這就是米開朗基羅裡面最後的到達。

  我相信米開朗基羅是一個把藝術奉上祭壇的真正“第三狀態”的藝術家。在他之後,我不知道還有哪一位藝術家從裡面超越了他--

  那麼羅丹呢?

  當然,羅丹也創造了美--他的美也征服過我,他以一種哲學的洞察表達了某些難以為人所察的人生經驗,但羅丹的藝術卻沒有一次像米開朗基羅那樣征服了我的靈魂。

  我朦朧覺得,羅丹始終在巡視人間,而米開朗基羅卻早已從天國回來。

  所以,羅丹無論在藝術形式上越過多少座高峰,就靈魂高度來講,他是永遠無法超越米開朗基羅了。

  讓我們再看看西方建築吧。

  我很喜歡西方古典建築,尤其是歐洲古老的教堂,那些教堂總是讓我看見建造者靈魂的高度。而東方建築,即使形式完美如故宮,我也很難透視到“第三狀態”的空間--靈魂在那裡無法飛升。

  故此,在故宮裡,即使我站到了高處,我的心思也只能巡視人間,而在巴黎聖母院裡,即使我站在那幽暗而巨大的尖拱穹隆之下,我的靈魂也在遙望天國--

  你看,連建築都在表現它裡面的到達--

  那麼,作為一個有使命的文學藝術家,我們豈能迴避那條裡面的道路呢?

  歌德在論到莎士比亞時,曾發出過這樣的感慨:

  “莎士比亞給我們的是銀盤子裝著的金橘,我們通過學習,拿到了他的銀盤子,卻只能把土豆裝進去。”

  我很喜歡歌德的這個比喻。

從這個比喻中我看到,就藝術高度來講,形式的到達並不難,而精神的到達何其難--

  四. 服從裡面的召喚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曾寫信勸導一位年輕詩人在藝術創作上服從裡面的召喚。里爾克在給那位青年詩人的信中一再強調詩人要走向內心,從內心裡找出屬於自己的,獨立的,非表達不可的東西。他說:

  “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創造。它怎麼說,你怎麼接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藝術家,那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從外面來的報酬。因為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連接的自然界裡得到一切。”

  里爾克是西方現代詩歌的奠基人之一,他也是一個有信仰的詩人,他對那位青年詩人的勸導是對的--不要去關心外面的報酬,單單尋找裡面的一個深的答覆:

  “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

  當我們服從裡面的召喚的時候,我們其實就在以我們的作品向世界宣告說:

  “上帝給了我王冠,整個世界都交換不去--”--

  我想,我們必得這樣,才夠資格創造“第三狀態”的文藝。□

  作者來自南京,著有海外校園叢書《心之鄉旅》《尋夢者》,現住洛杉磯,正籌備出版一份基督教文藝雜誌《蔚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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