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讀後感
陳韻琳 |
招喚邪惡的戒指美國電影“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是今年奧斯卡獎項提名最多的電影。該電影改編自英國牛津大學的教授托爾金(J.R.R.Tolkien,基督徒文學家C.S.Lewis的好友)之同名小說。小說中的魔戒,是魔王索隆(Sauron)傾全力造出來的戒指。索隆可以通過它以邪惡統治世界。而這枚能使人隱形、長壽,獲得超然能力的戒指,彷彿也有某種自我意見,它會伺機而動,被邪惡召喚,也召喚邪惡。 因此,當魔王在戰爭中遺失了戒指之後,每一個無意間擁有它的人,都會遭逢心靈的強烈試探。他們知道它的危險,卻無法割捨這個危險,戒指成為一種誘惑,並因為每個人有不同的軟弱之處,呈現著不同的誘惑。最後,不能戰勝這誘惑的人,會被索隆徹底控制。 因此,當魔戒落入善良的矮人族,即哈比族(Hobbit)的族人手中時,就成立了銷毀魔戒的魔戒使命團。九位成員在赴使命的過程中,一方面得堅毅不拔地完成任務,一方面得面對魔戒誘發的、來自自己心靈深處的邪惡誘惑。 這點很符合基督教信仰中關於惡的描述。惡來自外在環境的邪惡勢力,也來自人內在的因人而異的軟弱。最重要的是,個人內在的軟弱,會跟外在邪惡互動,彼此增加勢力。
大英雄與小人物《魔戒》中有這樣一句話:“掌管歷史的興衰,是我們不可能承負起來的任務,我們只要救自己生活的時代,讓我們這時代的人有淨土。”這樣的宗旨下,才出現了魔戒使命團,千里迢迢、充滿危險的,要把魔戒丟回戒指原生處——火燄山火山口。 儘管是個拯救時代的故事,《魔戒》中,卻並沒有刻意凸顯“英雄主義”。 首先,大人物跟小人物一樣,都受到試探。 小人物受到的試探,往往只是跟個人的佔有欲,或切身的安危有關,但是,這不意味小試探對大局沒有影響。小人物以畢爾波(Bilbo)、弗羅多(Frodo)這兩個哈比人為代表。他們每一次敗在試探之下,都引發一次危機。因為邪惡勢力索隆,可以利用他們的軟弱,找到魔戒的位置,魔戒也會透過這試探,呼喚索隆。 但魔戒時代中的大人物——不管是跟邪惡誓不兩立的法師,或僅剩的淨土烏托邦的精靈國女王,或人類世界的英雄王者,一樣會受到誘惑。他們並非無所不能,他們一樣大有可能敗在誘惑之下。他們是跟小人物一樣,要奮力掙扎的。 大人物和小人物唯一的差別,是大人物碰到誘惑時,會比小人物有更崇高的理由——讓我們用魔戒的能力行使正義、抵抗索隆。這理由是何等堂皇、難以抗拒。 就這樣,作者托爾金把大人物和小人物、聰明有能者和平凡平庸者,一概圈進邪惡之律中。他們拯救時代的同時,也是自我亟需被拯救之時。面對試探,再偉大的大人物,都變得微不足道,必須跟貪婪的欲求搏鬥。 不僅如此,《魔戒》更刻意描繪出時代中的小人物一樣可以成就大事。 書中的哈比族人很平凡,身材矮小、好吃好玩、喜歡吟詩作曲,最好天天宴樂,一天吃六頓。魔戒卻恰恰落入哈比族人畢爾波手裡,畢爾波又將魔戒傳給弗羅多。因為畢爾波的任務結束了:“任何一個英雄在偉大的行動中,都只起一丁點而屬於他自己的作用。” 弗羅多何德何能,何以有資格成為魔戒持有者?“不是因為你能耐出眾、智力超群,只是因為戒指在你這裡,戒指選上你了。”唯一陪伴弗羅多的人,是另一個微不足道的哈比人山姆(Sam)。在弗羅多撐不下去的火山口路途中,山姆揹起他來,實踐了“他是我的弟兄,他不重”之愛。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完成了銷毀魔戒的使命。 弱小的人和強大的人,都可以抱有同樣的自我期許。這種自我期許推動了世界往前行進。弱小的手一樣做成大事,不是因其能力德性,而是因為他們非這樣做不可。
精靈世界的逍遙《魔戒》中有一個像西方烏托邦、也像中國桃花源的地方,恰像任何世界文明中都渴望的淨土,就是“精靈國”。《魔戒》中如此描述精靈的住所: 不管是勞斯羅瀲或者裂谷,他們自成一個世界。世界中充滿林地、溪水,一踏進他們的國土,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越過一座時間之橋,進入古老時代的一個角落,有著對古老時代的記憶。 儘管精靈世界中,每一個自然景物產生的顏色,都是大家早已看過早已知道的,但在精靈世界中觀看,卻是如此的全新,可以為每一種顏色取上全新的名字。在精靈世界,冬天沒有人會為逝去的春天和夏天而悲傷,任何東西都完美無缺,沒有病態或畸形。在精靈的土地上,沒有缺陷。大家彷彿置身於一首歌中。 但是,精靈國是不是《魔戒》故事中的拯救者呢?作者托爾金在另一段如此描述精靈國: 精靈世界不信任外界,也不跟外界來往。在精靈的土地上,沒有危險。但是,他們可以感受到外邊世界的危險。從精靈世界高處向外望,還可以看見邪惡勢力索隆的隱蔽住處,感受到一股對立的力量。 是的,精靈世界的中心,已感受到一股危險。儘管精靈世界沒有邪惡,但是不能保證不會有人把邪惡帶進來。他們沒有辦法摧毀邪惡,他們需要有人為他們催毀邪惡。 精靈國儘管充滿逍遙的美感,卻不是拯救之路。恰好相反,它需要非精靈國、非淨土的世界拯救,才能繼續擁有逍遙的美感。 另一處地方談到逍遙之美無法施拯救之處,就是有關“湯姆”的段落。 湯姆(Tom)出現時,正是弗羅多與友人被柳樹困住之時。湯姆一出場,就是徹底與大自然界融合、充滿童稚之心的形象。 他唱的歌是:“快活的湯姆呦!”他衝過草叢的那股勁,就像頭牛衝到河邊飲水一樣,蹬蹬的腳步聲和稀哩嘩啦的草葉聲合成一氣。紅紅的面孔像一只熟了的蘋果,但滿臉笑容又使他皺紋滿面。他雙手托著一大張樹葉,葉子上是一小堆雪白的睡蓮。 柳樹與哈比人為敵時,老湯姆拯救的方法,是把嘴湊到樹縫邊,輕聲細語地唱歌,然後折下柳枝抽打柳樹:“放他出來,柳老漢,真不該讓你醒著。吃你的泥土、喝你的水去!把根札得深些,吃喝完了就睡覺!” 老湯姆是山水草木之王,而他的妻子金莓,是河仙的女兒。她跟湯姆一樣,是人未出現歌先登場。哈比人見到了金莓,內心感受到從未感受過的歡愉幸福,美妙無比,親切異常。她的腳步聲就像是一道下坡的清泉,在涼涼的石塊上輕輕流向遠方。 哈比人問:“如果湯姆是山水草木之王,這一大片怪地方就都是他的囉?” 金莓卻回答:“如果是,那可就是累贅了。這一帶的花草樹木沒有隸屬于誰。他是王,只是因為他不管在林中在河中,不管白天黑夜,都是蹦蹦跳跳的,沒有任何東西敢侵犯他一下,他無所畏懼。” 這與大自然融合、充滿童稚之心的湯姆,之能成為山水草木之王,憑藉的不是征服與權力,而是順其自然的、完全不存在隸屬的關係。他無懼自然,自然也不招惹他。 他很像金庸武俠小說《神雕俠侶》中的周伯通,融於自然充滿童稚,無欲無求。每天都在快樂的歌聲中度日。 對華人文化而言,湯姆的童稚與逍遙,是當受到非常大的禮敬的,甚至可說是生命之最崇高的意境。
不能自救的美感但是對魔戒使命團而言,湯姆有其軟弱之處。這點對比,可以看出,西方至高無上的拯救文化,與華人至高無上的逍遙文化之間的對比。湯姆跟其他人一樣遇到魔戒。他遇到魔戒時,彷彿是遇到另一個好玩的遊戲。“把那枚魔戒給我瞧瞧!”他拿到戒指後,把戒指往小指尖上一套,瞬間,湯姆消失了。弗羅多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衝過去。但還沒跨出兩步,湯姆又出現了,哈哈一笑,兩隻手指把戒指一捻讓它旋轉飛起,變個把戲讓戒指不見了。等弗羅多尖叫,湯姆又微笑著把戒指交還給他。 這童稚人生的湯姆,就連對待性命攸關的魔戒,都如此不當一回事。 在華人文化中,一定視湯姆比主角弗羅多更偉大。湯姆童稚忘我,而弗羅多肩負使命的同時,一再暴露自己貪欲與罪性;湯姆與大自然渾然同一,充滿藝術逍遙之美,弗羅多過於執著;湯姆完全無視魔戒,弗羅多心中充滿魔戒……浸濡老莊境界之後,不可能羨慕弗羅多。 但以基督教文化為底蘊的西方文化卻不是這樣。《魔戒》是如此寫的: 湯姆竟然可以對魔戒毫不在乎,無視於魔戒的試探,使很多人以為湯姆有比魔戒更強大的力量,最能勝任魔戒使命團的責任。但甘道夫(Gandalf)知道不是這樣的。他 知道湯姆對魔戒蠻不在乎的真正原因,僅只是因為湯姆是他自己的主人。但是湯姆改變不了魔戒本身,也不能用他的力量征服別的力量。他只能退縮到一個小地方,待在自己劃定的界限內,等候時代改變。因此甘道夫知道,魔戒團的會議、使命,湯姆是不會參加的。 湯姆缺乏抵抗邪惡勢力的力量,他融於自然童稚逍遙。但邪惡卻會摧毀折磨自然,他只能期待有拯救使命的人。萬一魔戒團的使命失敗,黑暗來臨,湯姆的世界也就垮掉了。 逍遙世界永不可能獨立存在,唯有苦難世界危機解除,才能讓逍遙的人繼續逍遙。
成全于下流殘酷《魔戒》並沒有順遂一般好萊塢英雄片之邏輯。大出讀者意外的,嚴格來說,弗羅多並沒有完成使命。 就在火山口邊緣,弗羅多在紅色火光映襯下,身影變得非常龐大、身姿變得非常挺直。他用好久未曾出現的清晰有力的聲音說:“我不願意完成此行的任務,我真的不願意,我要魔戒。”說完,他戴上戒指讓自己隱形了。 弗羅多沒有勝過試探。 但是咕嚕(Gollum)出現了,他要搶奪魔戒。 咕嚕在故事中,是典型的被魔戒徹底征服的丑角。曾擁有魔戒太久的咕嚕,已經毀了、徹底垮了。他肉体與內心都已無力,他成為了魔戒的奴隸,雖然比別人都長壽,卻永遠住在黑暗中,再也無法找到平靜和解脫。 但是畢爾波、弗羅多都憐惜過他——或者正是基於他們自己也被魔戒吸引過, 知道要克服很不容易。所以,幾度在可以殺死咕嚕時,都放他一馬。 活在黑暗中的咕嚕,甚至在關鍵時刻背叛弗羅多,讓他吃盡苦頭。 儘管如此,當弗羅多和山姆往火燄山行進,討論未來別人會怎樣寫這個銷毀魔戒的故事,他們還是如此討論:“就連咕嚕在故事中,也可能是好的,對不對?” 當弗羅多戴上魔戒隱形起來的危急關頭,咕嚕撲過來,跟隱形人扭打。他咬斷弗羅多的手指,搶到魔戒,高興得像瘋子般手舞足蹈:“寶貝,寶貝,我的寶貝!”然後站立不穩,跌進了火山口。他跟魔戒一齊毀掉了。 弗羅多雖然失去手指,卻終於得到平靜:“山姆!這就是結局!我卸掉重擔了!” 那失去的手指成為永遠的印記,證明拯救的來臨,不是出自個人的力量。就像索隆身後有無法瞭解的邪惡本質,拯救的背後,也有一無法讓人瞭解的掌權者。是他讓不可能的拯救變成可能,使那因遭受憐惜之情而能繼續生存下來的咕嚕,變成反敗為勝的關鍵。 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大功告成。不可思議得像十架救世之工。救世之工,成全于下流殘酷之手。十字架集合了猶大之貪、彼拉多和彼得之懦、大祭司之奸、眾百姓之蠢、羅馬人之暴、耶穌跟隨者之無能,卻成就了上帝的意旨所預定必有的事。”(引自《校園》雜誌1999年4月號康來昌的〈游仙窟〉一文)
置身時代的責任如果人憑自己不能獲拯救,如果在一切之上有一不可解的掌權者,則魔戒團的意義何在?為何不選擇出世逍遙,卻選擇入世呢?書中對此也有探討。 弗羅多和山姆在路上歷經艱苦,一再問自己為使命受苦的意義。弗羅多說:“我想到古老的傳說和歌謠中的英雄事蹟……其實他們可以選擇不冒險,但他們選擇了冒險,於是有了故事,正像我們可以選擇立刻掉頭回去,但我們繼續前進,我們也在繼續故事……” 故事可以有很多種。 畢爾波放棄魔戒後,跟甘道夫說: “也許我能找到一個地方,讓我把我的書寫完,結尾是:‘從此,他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他生命的結束之日。’” 他也跟弗羅多說: “書應該有好個結尾。這個怎麼樣:他們全都安置下來,從此以後在一起過 著幸福的生活。” 但是弗羅多問:“那他們該住哪裡呢?” 是的,誰不喜歡過著幸福的日子,直到生命的終了?可是當寒冬來臨,哪裡還有幸福的綠芽呢? 不正像畢爾波的詩:“我坐在爐火邊細細思量,世界將變成什麼樣?如果我常見的春天不來,冬天卻來到了世上……” 弗羅多承負魔戒,受到無法治癒的心靈內傷,即使回到家鄉也不再有安憩之感。他對山姆說:“我的傷太重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危難之時,有人不得不做出犧牲……” 這不表示只有弗羅多有使命有責任。他可愛的哈比族朋友山姆、佩平、梅里儘管在魔戒使命團中不像弗羅多責任重大,但在夏爾地區,卻負有剷除邪惡勢力殘餘的使命。 于是,在夏爾,每個人都知道山姆、佩平、梅里的俠義,但是沒有多少人知道弗羅多與魔戒的故事。因為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邪惡,一如每個地區有每個地區的邪惡,最後,每個人都得做出承負使命的決斷,故事便如此地繼續下去。 有一段對話是人類族領袖的討論: “這世界變得真離奇,小矮人和小精靈竟會結伴行走在我們的土地上。和森林女神說過話的人竟然還活著。在我父輩的父輩進入羅汗國的那個年代,就已經折斷的寶劍,居然重返戰場!” “夢幻和傳奇忽然從草地上冒出來,變成了現實。” “但是善和惡的爭戰仍然沒有變,這個是不會變的。我們的職責就是去辨別。” 辨別,並做出承擔使命的決斷,為之痛為之傷,最終獲致奧秘的拯救。 那經歷過魔戒的智者畢爾波在詩中說:“我坐在爐火邊想著久遠以前的人,以及那些將會看到我看不到的世界的人。” 就讓我們認真活在自己的時代,讓後世撰寫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 作者是網站“心靈小憩”http://life.fhl.net的負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