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作家”

那正是南海島上八月一個燠熱的下午。暴雨滂沱中,我把一盆盆的灰燼和著汗水倒到茅屋後,
讓奔流的雨水把積聚了七年的筆墨沖瀉四散。

葉衛平

  半生喜歡文章。與其說自己天資聰穎,資質不凡,倒不如說是拜說書先生所賜。

  小時候,收音機有說書節目。有說中國革命小說的,蘇聯反特小說的。不過,至為精彩,繪聲繪色的,卻是侯姓說書先生的《三國》、《西遊》,聽得小孩子家抓耳撓腮地心頭癢癢。

  後來發現父親的書房中有《三國》、《西遊》等,正中下懷,就如孫悟空混進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般受用。看過幾本書以後,也就變得喜歡起寫文章來。小學的語文作業不乏老師們的賞識,但卻也因此幾乎闖大禍。

  時為瘋狂歲月,有幸恭逢其盛。其時我仍是黃口孺子,小學甫畢業,先是被血統高貴的造反派當成“黑七子弟”,後來舉國瘋狂,“黑七子弟”也隨眾造反去了。除了真刀真槍真傢伙地轟烈之外,大字報揮斥激揚,毛頭小子自是當仁不讓。

  “激揚文字”風光了旬月,怎知道紅太陽他老陰陽反覆,出爾反爾。毛頭小子的文章,遂回頭被軍宣隊和政工組抓住不放,好歹要毛頭小子交出背後黑手來,振振有詞地,以毛頭小子乳臭未乾,諒也決寫不出如此“文采”。

  今日想來,軍宣隊有此一問倒沒甚奇怪,乃典型的“秀才遇著兵”。政工組的那位“頭頭”卻是我的小學校長,她沒有當走資派靠邊站,是沾了她那“三結合”到革委會的丈夫之光。按理,“高足”如我,文采斐然,她應老懷大慰、與有榮焉才對,料不到她反而大興問罪之師、撻伐有加。幸好後來總算不了了之。那會兒那地方,文字獄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後來上山下鄉了,七年煉獄,卻還是喜歡文章。那所謂“廣闊天空、大有作為”,倒也真有幾分廣闊。是因四周人等,連支部書記在內,幾乎悉數目不識丁,倘不張揚,也沒有誰曉得你在塗鴉個甚,因此也無文字獄之險。離去前,帶不去滿箱字紙,依依不捨,多年心血,也只好付諸一炬。

  那正是南海島上八月一個燠熱的下午。暴雨滂沱中,我把一盆盆的灰燼和著汗水倒到茅屋後,讓奔流的雨水把積聚了七年的筆墨沖瀉四散。思緒,和雨水、灰燼一道,澆奠在這一塊醜陋、多難、窒息,但又那麼可愛的黃土地上。

  別井離家,自有一番愁腸。以二十來歲的年紀,卻已嚐過不知多少離別的滋味。也不必細說箇中惆悵了。隻身去國,漂蓬滄海,一枝筆,當然閒不住,因為面前的白紙,乃是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良朋。記得那一段年日,我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上面滿滿地記載著去國的哀傷和心中的憧憬。

  終于見到了天上的彩華,那是1983年復活節。

  和許多人不一樣,那是我生命中難以想像的第一次:第一次踏進禮拜堂(懷著敵意),第一次在禮拜堂內欣賞音樂,第一次坐在“弱者”們當中聽講耶穌基督,第一次半厭惡半嘲諷地聽著別人禱告。

  自己會走進禮拜堂已是難以想像,更不可思議的,就在這生平第一次面對牧師的呼召時,我原以為固若金湯“由骨子裡熬出來的信仰”系統(高爾基語),莫名其妙地冰化雪消。“耶穌,我來……”我默默地回應。

  于是,一秒鐘前,我還是一個在三十年的暴風驟雨中,千錘百煉出來的鐵桿子無神論者。一瞬之間,我竟然會徹底地背叛了自己的整個信念,而回應那神聖的呼召。甚至沒有思考,那榮光以其無以倫比的吸引力,導引我迎著基督伸出來的手走過去。

  幾十年無神論者的悲哀和絕望,全然消逝于這驚天動地的一瞬。直到今天回想起來,只有一個解釋:這是我半生中見到過的最大神跡。

  一切都因此改變了。生命改變了,便是生活也改變了。我本是那一塊繁華競逐之地上,一個一邊做著發財夢一邊終日為餬口奔忙的貨車司機。信耶穌後不久,我就大著膽子向耶穌問道:“主啊,您知道我喜歡唸書。我到美國上大學去可以嗎?那合乎您的旨意嗎?我只是小學畢業,我有能力嗎?”

  清楚地,他回答:“你到哪裡都可以。不過,無論在哪裡,你都要榮耀我。”

  于是,帶著幾乎空白的數理化、英語背景,口袋裡也沒幾個錢,靠著主的應許,從而立之年始,我開始了北美留學的八千里路雲和月。十多年了,每一天,都是“你的日子如何,力量也就如何”的確據,直到今日。(在學的日子,年前曾經在《海外校園》投稿刊登,不贅。)

  《海外校園》自創刊開始,便成了我和不少黃土地來的“同根生”們心愛的讀物。有一期的《海外校園》上,我讀到一則徵稿啟事。

  就像湧流而出的清泉,我坐在電腦跟前完成了《零與無窮的啟示》一文,那是我信耶穌以來,“從骨子裡熬出來”的一些体會。寫完後有點猶豫:投稿呢,還是不投?投稿吧,我又不是作家,當“作家”畢竟是挺那個的一回事;不投吧,我心中卻一直感到聖靈的催逼。

  想起主囑咐過我:“無論你在哪裡,你都要榮耀我。”

  “主啊,僕人把稿件交托在您的手裡,”我禱告,“願這是您僕人獻上的馨香的祭。”送出稿件後,平安真的就好像江河一般地流湧,絲毫沒有因為是或不是“作家”。

  稿件很快就登出了。而且過不多久,《海外校園》寄來一份通知,說是《零》文被編輯大人們選為年度傑出主題文章。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投的稿,以前只會闖禍。今天初出茅廬的楞小子,怎的就中了個“狀元榜眼”?我可半點兒不敢沾沾自喜。若不是耶和華建造城池,我的筆還不是只有繼續闖禍的份兒?讀罷通知,我又想起了主的囑咐。

  “主啊,”我問:“您鼓勵僕人,莫非您也要僕人用筆去榮耀您的名麼?若這是您的旨意,那麼您自己帶領僕人走義路罷。”

  禱告中,眼前出現了一片報刊和雜誌的海洋。那上面有亂舞的群魔,無望的悲吟,絕路的哲學,還有尋索的呼聲。每一天,這些報刊雜誌都在不知多少麻木的眼睛之前展示。主來,不就是尋找他們的麼?我不也有過這麼一派麻木的眼神麼?主不是囑咐過我要榮耀他麼?

  “主,我在這裡,”面對眼前那一片報刊雜誌的海洋,我禱告:“請差遣我。”

  一拍即合,一位姊妹把我的稿件送給了本地報社,而幾乎同時,一位在外州只有兩三面之緣的弟兄,請纓設立網址把文章上網。

  那看不見的大能的手!

  始自《海外校園》,數年來,文字事奉已經是我日常事奉的一部份。我居住之地中文報刊每週一版,我的稿件也每週一送,幾乎從不間斷,還送到北美的電子雜誌上。

  信仰既然不可也不該關在建築物內,自也不可也不該關在教會刊物內。于是我不但願意往教會刊物投稿,也更願意“去”報刊雜誌的海洋中,“去”到麻木的眼睛當中。我相信,福音是神相贈的無價厚禮,以福音為歸依的好作品,是可以因基督的榮耀潺潺其中而流芳百世的。

後語

  我不是作家,但感謝主,他使用《海外校園》,“啟用”我這“非作家”用文字事奉他。多好呀,成為永生神手中謙卑的器皿,還管它“作家”不“作家”的呢。□

作者來自廣東省,美國電機碩士。現在德州摩特羅拉公司任主任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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