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費姨已經知道自己沒有獲救希望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大喊大叫，似乎沒有一點絕望的神情。
江 舟 |
（一）每次回到我小時候住過的弄堂，我都會想起費姨。透過人世間的紛繁喧囂，費姨在我的心靈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每一次仔細地体驗和回味，都讓我感覺到一種深深的震撼。費姨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家的鄰居，年齡比母親還大二十歲呢，只不過大家都是這麼稱呼她，我們小孩子也跟著叫而已。 我開始剛剛懂事時，費姨就已經五十多歲了，和我們住在一個弄堂裡。小時候，大人們談起費姨，總是神神秘秘的。好像鄰居們都不太喜歡她，儘量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她接觸，碰到費姨，都要裝著沒看見她。沒有誰願意主動和她搭話，見面也不打招呼，好像費姨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費姨沒有小孩，也沒有親戚，獨自居住在弄堂最裡面的一間房子裡。她的那間小屋，鄰居誰也沒有進去過，似乎門總是關閉著的。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次跟母親說我要到費姨家去玩，母親怒目圓睜，當場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嚴厲警告我不許去，說她的房間鬧鬼，把我嚇得要死，從此再也不敢提去費姨家。但有大膽好奇的小伙伴偷偷從費姨家門縫往裡面看，發現裡面光線非常暗，什麼也看不見，這使得費姨在小孩子們的心中，更增添了一絲恐怖神秘之感。 費姨的工作是清掃弄堂。每天天剛蒙蒙亮，“嘩、嘩、嘩”的掃地聲，就按時掠過弄堂裡每家每戶的窗頭。這種熟悉的聲音，我在被窩裡經常能夠聽見。每當清掃完弄堂，費姨就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捋好自己的頭髮，把衣服理得齊整齊整的，然後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屋，把門緊閉，一般不太出來。 有時候，孩子眼中的費姨與她的神秘小屋，似乎反差非常大。大人們不跟她說話，她卻非常喜歡弄堂裡的小孩。看到我們小孩子，她總是笑瞇瞇的，喊著我們的名字說要帶我們買糖去。小孩子看到她走過來，都是一溜煙地跑開，誰還敢吃她的糖？每回看到小孩子一溜煙地躲著她，費姨臉上總是掛滿失落迷茫的表情，然後一言不發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小屋。費姨回家的步子經常是慢慢的，有點沉，費姨的背是勾勾的，有點老態。 稍微長大一點，我從大人的話中逐漸知道了費姨的一些情況，也知道了為什麼周圍的人都不太喜歡她。費姨出生在一個國民黨官宦家庭，她年輕的時候畢業于一所教會中學，父親是國民黨的軍官，她的第一位丈夫也是國民黨的軍官。1949年的前夕，她的父親和丈夫雙雙被解放軍擊斃。解放後，她被政府安排在居委會從事清潔工作。由于她的特殊身份，經常被人稱作女特務。 後來，有一位老實巴交的工人娶了她，這位老實巴交的工人卻在婚後不久突然患病死去了。這些離奇的事情使她成為周圍群眾議論的話題。有的人繼續用對待敵人眼光來看待她，也有不少老婦人暗地裡說她是狐狸精變的，有克夫命，否則為什麼嫁兩回人，兩個男人都死了呢？
（二）大概到了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也稍稍懂事了，已經不再害怕費姨。費姨看到我，還是像往常一樣笑瞇瞇的，我也會懂事地叫她一聲費姨，費姨經常會摸摸我的頭，和我說幾句話。有時候，在母親不知曉的情況下，我和小伙伴會偷偷地到費姨家去玩耍。記得我第一次去費姨家時，推開那扇緊閉的門，走進孩提時期充滿恐懼和好奇的屋子，那是一種怎樣緊張的感覺。但是走進去後，以往的恐懼和好奇通通煙消雲散。費姨的屋子和其他人家的屋子一樣，很普通，只不過光線稍暗而已。走進正屋，一個大大的十字架掛在墻壁上，十字架上有一塊鍍金的題匾，上書“愛人如己”四個大字，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本黑色封皮稍舊的厚書，封皮上寫著“新舊約全書”。 其實我們偷偷去費姨家，主要是聽她講那本厚書中的故事。每回我們去費姨家，費姨會端出家裡最好吃的點心給我們吃，然後捧起那本厚書，用她好聽的聲音跟我們講亞當夏娃、人類的起源、挪亞方舟、摩西、大衛……這些都是我和小伙伴沒有聽過的。 她每講完一個故事，就會講故事中的道理。她經常說，一個人要有信仰，有信仰就不會被困難所嚇倒，一個人要信靠神，因為神是心靈的依靠，只有信神的人才能走進天堂……費姨講這些話時興致非常高，眼睛煥發出一種善良、慈祥又有點興奮的光芒。但我和小伙伴只是喜歡聽故事，其它的道理我們還聽不太懂。 就這樣，我們一天天長大，和費姨的接觸也越來越多。我發現，費姨並不是大人議論般的那種模樣。在我們小孩面前，她始終是一位慈祥、善良、能講很多很多故事的老太太。有時候我有點疑惑：費姨挺好的，為什麼大人都不理她呢？想到沒有人跟費姨說話，費姨身邊又沒有親人，我又覺得費姨挺孤獨、挺可憐。朦朦朧朧中，我感覺大人們這樣對待費姨很不公平。 大人們並沒有因為我的疑惑，而對費姨的態度有所改變。時間一天天過去，沒過多久，我們全家搬出了弄堂，到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去居住，我也沒有再見到費姨。
（三）幾年後，我為了尋找兒時生活的痕跡，特意回到了生活多年的弄堂裡。本來想去看看費姨，卻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費姨為了搶救一個落入井中的小孩，自己滑入井中淹死了。在鄰居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那是春日的下午，天上下著濛濛細雨，鄰居劉嬸的兒子后后拿著簸箕在弄堂大井邊撈小蝦。也許后后太過于專注那些小蝦而忘記了腳下，忽然，他一腳踏空，身子一個趔趄，便像一塊石頭一樣栽到大井裡面去了。后后不會游泳，雙手本能地在井中拼命地划，誰知越划越遠，他大叫：“救命、救命。” 正好此時，費姨拎著水桶來打水，見到有小孩掉到井裡，立刻把水桶撂下來。費姨可能略識水性，她毫不猶豫地跳入井中，划向后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濕漉漉的后后從井中推上井邊。 但是把后后推上來後，疲憊的費姨自己卻沒有力氣從井中爬上來，而是漸漸地下沉。剛剛上岸的后后小臉嚇得刷白，他在井邊拼命用小手伸向費姨，卻夠不著。他拼命地喊：“救人了，有人掉到井裡了。”但是過了許久，都沒有人聽到。后后哭喊著，眼睜睜地看著費姨慢慢地往下沉，下沉，下沉…… 後來，費姨被人從井裡撈了上來，許多大人站在費姨的旁邊，說不清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平常所討厭和躲避的“女特務”、“狐狸精”，竟然有這樣一種精神，這樣一種品質，這讓他們感到十分的汗顏。 我找到劉嬸，一提及費姨，劉嬸眼圈就紅紅的。她的兒子后后告訴我，在費姨已經知道自己沒有獲救希望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大喊大叫，似乎沒有一點絕望的神情，而是出奇的平靜。她安靜地閉上了雙眼，慢慢地讓自己沉入井中，她似乎早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這一點讓后后始終想不通。 隨著年齡的增大，我覺得我更加理解費姨了。她一生坎坷不幸卻始終堅強不屈，她被世人隔離厭棄卻沒有自怨自艾，她始終以一顆愛心待人而不求回報。這需要何等的堅韌、忍耐和信心？這是一種信仰，是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持著她，而且這種信仰已經成為她生命的全部。我也知道，費姨臨終前肯定沒有悲傷，也許她覺得自己已經解脫了，她準備回到她心儀已久的地方去，唯有到那裡，她才能夠得到真正的安息。 我不是一位基督徒，但是我寫下一位基督徒的堅定、忍耐、信心和崇高。□ 作者現居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