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姻──情牽四十二年

          文/譚天鈞

  請你繼續寫吧

  不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把做好的早餐放在牧世的桌前時,他很欣賞地、笑咪咪地對我說:“我倆都已經接近人生的終點了,回顧一生,我們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接著又說:“我們該寫些自己的感受,來勸勉年輕人慎重對待婚姻。”

  我很高興,立刻拿了筆和紙來,對他說:“寫作是你的責任呀!”

  很快地,早餐用完時他已經寫了好幾頁。題目就是“我們的婚姻”。

  他寫道:夫妻關係是神賜給人類的重大恩典之一。《創世記》記載,太初神創造天地,先把光帶到世上,以後凡所造的動物植物,他都說“很好”,但造了亞當之後,神第一次說“不好”。不是因為造人不好,而是說“這人獨居不好”。為了解決這問題,他造了夏娃。讓她作男人的同伴,安慰丈夫,幫助丈夫,鼓勵丈夫。在人世上,人有了愛的對象。

  因此,教會對婚姻關係一向十分慎重。婚禮中有夫妻的誓約,不論貧窮富貴、健康衰弱,要終身相守。可惜教會中一些人受社會的影響,往往不把這樣的誓約視為神聖。這是得罪神,使神傷心的一件事。

  他又寫道,維繫美滿婚姻關係有幾大重要條件:

  第一,有共同的信仰,產生相同的人生觀。夫妻對人生要追求的目標應有共識,以後就不至于在重大的問題上對立起來。

  第二,由于家庭背景和教育背景不同,夫妻二人可能在生活習慣方面有許多差異。好些習慣是幼時養成的,配偶之間非但要容忍這種差異,甚至要尊重這種差異。夫婦間的吵架往往是由于雞毛蒜皮一類的小事引起,可是無論小事大事,若各自堅持自己的看法,夫妻感情就會受到損害。

  第三,同為信徒的夫妻,若每天能分出一點時間一同查經禱告,這可幫助二人在靈性上長進。同時應提醒自己,這是神所配合的婚姻,是神聖的。夫婦二人既在神前誓約,二人成一体,所以在家庭中,丈夫或妻子若說“我”字,應該記得這個“我”,只是百分之五十的我。只有與對方一起說“我們”時,才顯出是完全的我。

  牧世寫下這些後轉頭囑咐我:“你繼續寫吧!”

  我一生所作只是醫生的工作,不會寫作。生活在美國五十多年,寫中文盡是白字或自造字。但為完成他的心願,我現在就用醫學報告的方式來完成吧!

  資深的單身漢

  1951、1952年,因中國政局的巨變,在美國的留學生和國內親友家人斷絕了消息。加上旅居海外所遭遇的各種問題,大家生活陷于窘境,精神上更是苦悶。紐約的一些熱心基督徒,在這種環境中組織了一個團契,藉靈修、禱告、崇拜與服務,加強基督徒的團契生活,使同學們有勇氣面對困難。

  那時,這剛成立的紐約中國基督徒團契,邀我去領他們的查經班。我雖沒有資格,既然被邀約,我就當去。當時有幾位年長的弟兄覺得我驕傲,記得有人批評我“兩眼長在頭頂上”。其實他們不知道,一個單身女子多數是故意表現得嚴肅的。

  以後幾年,我繼續留在他們當中,一起事奉神。團契中有一位網球好手,帶我去看他打網球,也教我打。他那耐心教導的態度令我十分欣賞。他是位資深的單身漢了,圍繞在他身旁的女孩子有好幾位。他都沒有動靜,好像他很慎重地在選終身伴侶。

  我們來往期間,他常說到他父親,不大有別的話題。他說他父親是位虔誠的基督徒,愛主、愛教會、愛同胞、愛國家。我深受感動,有這樣的父親,兒子亦該可靠。

  送給誰的玫瑰花

  1959年團契的夏令會,我們都去參加。我被分派與那年的講員Mrs. Jane Haile 同房間。開會的第一天清晨,有大把玫瑰花送到我們的房間,上面寫著:From Moses Hsu (許牧世)。他是那年的主席。我當時的反應是,這花是主席送給講員的。Mrs. Haile 捧著花很高興,幾分鐘後,她回來把花遞給我說:“這花一定是 Moses 送你的!”但我還是沒有去查問,那花是他送給講員還是給我的。

  夏令會完後的第二天,我在病房上班,突然他打電話找我。坐在身邊的護士聽我講電話的聲音,問我:“Is this your boy friend(這是你的男朋友嗎)?”這時我知道,不必問玫瑰花是要送給誰的了。

  沒到口的蛋糕

  團契的人很快看出我們有了感情。他的好友們卻都不同意,對他說:“你娶這樣能幹的妻子,這輩子都要自己鋪床了。”這類的話全沒改變他的心。

  那年八月,一天禮拜完後,我們這對已經到了中年的戀人,手牽手向河邊走去。在一棵樹下,他跪了下來,誠懇地向我求婚。我的眼睛充滿快樂的眼淚,很容易地就回答了“Yes(好)”。

  他拿出戒指──後來知道他將自身所有財產的六分之五,買了一個小銀白戒指,上面還有幾粒碎鑽。他把這戒指戴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我們同心在神的面前許願:願我倆的婚姻蒙神祝福,榮耀他的名。

  既是神所安排,我們就不浪費寶貴的時光,快快決定好日子,于那年10月10日,在麥迪遜大道的長老教會舉行婚禮。當天有醫院同事、教會同工以及朋友們五百多位。按那時窮學生的招待,每位客人我們只花了一點五美元的茶點費。

  婚禮當晚,還是新娘在家招待新郎的單身朋友及家人。我為了要給他們留下好印象,緊張忙碌地做了幾個好菜,用了小廚房裡的新烤箱,竟連自己的眉毛都燒了。

  第二天去度蜜月,慌忙中忘了帶新郎的最愛──一塊特意留下的蛋糕。牧世喜愛甜食是有名的,在婚禮上迎賓客與人握手時,他迫不及待地趕去拿了一塊結婚蛋糕,剛放在口邊,就被他的好友看到,一把奪下。

  這塊準備帶去蜜月的蛋糕,擺在廚房臺上,等我們回來時已硬得像塊石頭。我一手將它丟在垃圾中,他卻立刻伸手撿回來,希望能咬一口他平生最愛吃的甜品,且是他自己的結婚蛋糕!

  一顆很“大”的心

  我覺得牧世的靈命在他從事翻譯基督教歷代名著的那十年(1951-1961)突飛猛進。那三十二部名著集成接近尾聲時,NCC (美國基督教協進會)屬下的機構主持人波文克博士(Dr. H. Bovenkerk),向牧世徵詢意見,看他可否去香港服務。當時我們初生的女兒還在襁褓,我對此事仍然是贊成和鼓勵。

  一天,波博士打電話到我醫院辦公室,說NCC要取消資送牧世到遠東的計畫。我大吃一驚。波博士說,NCC的醫藥顧問檢查了牧世的身体,發現他患嚴重的心臟病,NCC從來不遣送健康不佳的宣教士去國外工作,因醫藥保險無法負擔。

  波博士在電話上的聲音是非常抱歉和失望的,我卻十分安定。牧世的心臟有問題,早在我們初認識時我就發現了。那時我見他球打到高峰時,就上氣不接下氣。身為醫生的我就建議他去照X光。結果出來的報告是“A big heart”。我當時還以為是我那醫生朋友在開我玩笑,等自己去看X光片,才知他的心臟果真異于常人,顯然有心臟病,而他自己一點也不察覺。然而我對他的感情非但沒減少,反而加增。

  我告訴波博士:“我丈夫一心想回遠東,他認為中國的文字宣教工作,不能長久由西方的宣教士肩負。他若決心要去,誰都無法取消他的計劃。”波博士說:“我們若不負責他的生活費,他在國外怎麼生活呢?”我回答:“我是他的妻子,難道我不能資助他成行?”

  停了好些時,波博士沒有出聲,後來他好像是在流淚,很感動地說:“你是他的妻子,你都能放心他的健康,且願出資支持他,難道我們不敢擔當一些責任嗎?好吧,今天一言為定!”

  我們會認識嗎?

  牧世離開我去香港的時候,我們的女兒才四個月大。我白天託保姆照看她,自己在醫院上班,晚上趕回家,日夜忙碌,只有懇求天父保守我遙遠的愛人和寶貝小女。我知道這是我當付的代價。

  我亦擔心牧世的生活起居。他在香港,不會說廣東話,住在青年會的一間小睡房。白天出去工作,晚上不易找到合適的餐館。一個人叫兩個菜太多,只好吃一個菜了,甚至餐餐如此吧。

  他晚飯之後去哪裡呢?只有單獨在街上走走看看了。我知道,當大店關門,他還會溜去小的商店看,買雙鞋子或衣服什麼的給妻子寄去──這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今夜他是否回到小房間,給妻子寫封長信才上床睡覺呢?我常常這樣想。

  牧世從香港又到了臺灣,再回香港,前後十年。當時我倆結婚十二年,十年是分離的。其中除了我幾次向醫院請長假,帶女兒陪他住過半年以外,其餘都是我在紐約、香港、臺灣作短期的停留。小女兒曾問我,為什麼我們常常去飛機場。

  有一天,小女兒給爸爸寫了一封信,那信深深觸動了他的內心,使他結束了香港的事工。信中她問爸爸,將來天堂相見,我們會認識嗎?

  以後的一切安排,都在神的旨意中。牧世返回紐約僅半個月,美國聖經公會就找到他,邀他擔任翻譯《現代中文譯本》聖經的職務。對此,牧世說:我以往十年時間從事基督教歷代名著集成的編譯,另十年在輔僑、文藝出版社和臺灣文宣工場。這些經歷,無非是神在鍛煉我,使我以後肩負更艱辛的譯經工作。

  你的就是我的

  我們的婚姻幸福是雙方的貢獻。我們都看重婚姻。聖經說“二人成為一体”,那就是合而為一,沒有你的、我的,沒有我比你強、你比我好。

  在我選擇婚姻對象的時候,曾經找過夏令會的女傳道Mrs. Haile請教。她同我禱告後,坦白地問我:“Moses面對你時,會不會有inferior complex(自卑感)?”因那時我已是正式醫生,他還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我的回答是“沒有。”

  果然,後來我因在白血球症等方面的成就,被人稱為癌症專家,牧世有機會跟著我去世界各地開會演講。他坐在臺下,以我為榮。而當他在各教會講道,我坐臺下,為聽不懂華語的會眾譯為英語,同樣心存感恩。

  有朋友打電話問我關于聖經的問題,我若答不出來,就把電話交給丈夫。他講道後常有人問問題,我就在後面等。有一次等了好久,我慢慢走到前面去,原來他在解答一些關于癌症方面的問題,大家看見我都笑了。

  我們身上各帶零錢小袋。他會定時交給我空錢袋,像到 加油站一樣說:“Please fill it up(請裝滿)。”我高興地裝滿以後還給他,他收起來,笑咪咪地對我說謝謝。

  他有你的血了!

  像一般的夫妻,我們也有不同的個性和家庭背景。

  我從小嘴就很尖,被家人認為能幹,記得我買東西,一定死命向店主講價。沒想到這是丈夫最不能忍受的壞習慣。我們初到臺灣,坐三輪車,下車時問車夫多少錢。回答說三塊。丈夫笑咪咪對車夫說:“唔,五塊錢好嗎?”這是他的習慣,好習慣!(另有一次,三輪車送我們到教會門口,故意敲竹槓要多錢,我丈夫卻告訴車夫:“你做得不對。”)

  冬天,他最享受的是坐或躺在火爐邊看柴火燃燒。有時很久很久。我真是覺得驚奇,就問他:“明天的講章預備好了沒有?”他照常幽默地回答:“沒有,因為看著你忙忙碌碌地走上走下使我發昏。”他還邀我停下,坐在他身邊一同看柴燒,那美麗的火焰不停地變化,真是好看。他說,這就是他的“靈感”呢!

  我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信主,從一個很保守的教會出來,常常覺得自己比別人“聖潔”,比別人好。丈夫的性格正相反,尊重別人,只看對方的好處。我們新婚的那段時期,常為此爭論,直到我懂得聖經的教導“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倒要謙恭自守”為止。

  我在醫院工作常是早出晚歸的。一次到家已過九點,丈夫將煮好的飯菜熱乎乎地擺在桌上。我脾氣與別人不同,別人心情不好就吃不下東西,我心煩時吃得又多又快。丈夫一看就知情形不妙,沒敢問我,在廚房靜靜地走了兩圈,等我吃完才輕聲問:“Is it that bad(糟透了嗎)?”我便把生氣的事一古腦兒吐出來。他安慰的雙手放在我肩上說:“吃虧事小,生氣事大。為什麼不寧願受冤枉呢?為什麼不甘心吃點虧呢?”他知道聖經的話,亦能行得出。我知道,卻不一定做得到。

  夫妻倆的個性不同是很普遍的。佈道家葛培理曾說:“If both are the same, maybe one is not necessary.”(如果都相同,就不需兩要個人了。)1992年,他需要動大手術,我不願他接受別人的血,就將自己500CC 的血輸給他。有趣的是向來他都是被人稱道的gentleman(紳士),無論到哪裡,他對人總是客氣周到。手術後的一天晚上在病房,護士以為他睡著了,將他面前的電視拿走。他突然大喊“Don't touch it(別碰它)!”我和女兒面面相覷,覺得奇怪極了。後來女兒恍然大悟,轉向我:“He's got your blood(他身上有你的血了)!”

  丈夫常說,他管大事,我管小事。大事是如聯合國是否接納某個國家,小事是家裡的柴米油鹽、申報所得稅和投資等等。1997年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本聖經,上面寫著《箴言》31章29節“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獨你超過一切。”他真是深深珍愛我!

  最後的聖誕禮物

  牧世在1968年做了第一次心臟大手術,因為醫生說他若不動手術,就不能去遠東工作。那次手術九死一生。後來身上裝了Pace Maker(起搏器)。1988到1992那幾年,大小手術竟動了十二次,次次如行過死蔭幽谷。每過一年,我就衷心感謝天父。

  近幾年來,他更是病痛纏身,白天、晚上我是他隨身醫生加特別護士。他還說:“我怎麼每天吃一個蘋果,還是不能叫醫生離開我呢?”(有一句美國諺語:An apple a day, keep doctors away即,一天一個蘋果,醫生遠離我。)。他又戲笑我說:“你這個人真會揩上帝的油,希西家王向神要求延長壽命十五年,你比他還貪心啊!”

  我喜歡用正三角形來形容我們的婚姻關係。神是三角形的頂點,我們是底邊的兩個點。我跟神的關係拉近,我和丈夫的關係也更接近。現在,神接走了我的丈夫,我應當無語。然而我倍覺孤單,不受安慰。有時甚至想,如果我們的感情差一點倒好了。

  生離死別,癌症病房裡最是多見。我曾用各樣的話安慰別人,卻安慰不了我自己。這“失肢”之痛(phantom pain),無以表述。

  去年丈夫給我的聖誕禮物,又是一本皮面精裝的聖經,大字体的《現代中文譯本》。翻開封面,幾行端正的字,竟成了遺囑:

  給我摯親愛的賢妻,神藉著這本聖經把我們結合在一起,四十年以上的夫妻關係,叫我們的靈命不斷長進,更靠近主,樂意為主所用。

  我生平對教會的一點點貢獻,要不是你多方面的鼓勵支持,是無法達成的。

  但願這本書作為你一生的導路慈光,在你感覺孤單無助的時候,書中的話將安慰你,扶助你,叫你知道,主就是你最可靠的同伴。

   深深愛你的丈夫,

   許牧世

   2001年聖誕節

  我如今寫下我的婚姻故事,甚願《海外校園》的年輕讀者從中得勸勉、激勵,牧世的心願得以完成。□

  作者是世界著名的癌症專家,原紐約康乃爾大學醫學院教授,斯朗凱特寧癌症中心主任醫師兼藥物發展部副主任,現已退休。

圖一:

許牧世、譚天鈞夫婦結婚照。

圖二:

鶼鰈情深的許牧世、譚天鈞夫婦,攝于去年十月十日結婚

四十二週年紀念日。

圖三:

打網球是許牧世、譚天鈞夫婦當年的共同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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