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詠 圖/陳賢佳
近年影壇有個特殊的現象,就是一連串的古典文學名著重新被搬上銀幕。詹姆士(Henry James, 1843-1916)的《淑女肖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和奧斯汀(Jane Austen, 1775-1817)的《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又作“理性與感性”)便是其中之二。兩本書曾經是我學生時代的喜愛。這次受影壇的刺激,特別又拿出來重讀了一遍。 時隔數十載,由人生隧道的另一端回望,發現從前手不釋卷一氣看完的男女恩怨情節簡單的故事,原來極耐人尋味,是一個“抱琵琶”的故事,而“抱琵琶”也就是人生的故事。說來話長,還得先從我的唐人餐館經講起。 前車可效 美國的中國飯館,名字和菜式都差不多,起碼初期的館子是如此。尤其大學城裡,飯館不是湖南、就是北京、香港之類,而且店店都有湖南牛、北京鴨、香港雞,甜酸肉和蘑菇雞更不在話下。這可能是書生老闆半途出家前車可效的結果,反正館名現成菜名現成,利于推廣。菜式正宗不正宗誰也不知道,連老闆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湖南牛帶點辣,北京鴨有層皮,說是牛肉就是牛肉,鴨就是鴨,蘑菇就是蘑菇,靠不住中還算靠得住。不多久,美國人果然就都湖南牛、北京鴨、甜酸肉朗朗上口了。 只是世界永遠在演變中。隨著移民的激增,華僑社區的祖國化,正在大家熟悉了幾道常見又大致還算名符其實的菜式之後,中國菜卻又上了一層樓。菜的內容沒有大變,變的是名字,名字開始越來越國化、越來越文化。原來的俗名俗姓打入了冷宮,都用起藝名化起妝來了。 黃瓜橫剁叫“千金”,例如“千金雞”,猜是取其形?直剁叫“碧玉”,例如“碧玉是的(steak之廣式音譯)球”,料是取其色?至于“鳳眼含笑”、“芙蓉香液玉環”等等,就是吃完了仍然不知是啥。館子越自鳴高級,菜名便越發神秘,西施東施,人人抱個琵琶半遮臉。琵琶後面是甚麼,葫蘆賣的甚麼藥,誰也不知道,連自己都不知道。 其實何止吃菜,人生亦大致如此,尤其是最嚴肅的婚姻大事。所以才有錢鍾書的《圍城》: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衝出來。為什麼?因為根據魯益師(C.S.Lewis)的觀察:世上還不曾有一樣東西,是以其真面目存在的。換言之,世事之為世事、人之為人,抱琵琶根本不是業餘兼差,而是全職摟抱,沒有例外。這也許是亞當夏娃無花果葉遮羞之遺傳。 選菜也罷選人也罷,其實連國與國之間辦外交也罷,歸根究底,全都是一個“抱琵琶”的故事。談到外交,有西方學者認為,中國許多禍患是由前清外交的不切實際所導致的,換言之,是由抱琵琶抱來的。 十七世紀,清廷解禁,容許西方使節入京。這個空前的機會,對西國意味著商業利益、財源滾進。各國爭先恐後蜂湧而至。但清廷堅持來者必須執臣服之禮,包括三跪九叩以及使用自卑自賤的套語。使節雖然極不樂意,但因發財心切,只好讓步。 西方這些見錢眼大、不惜犧牲原則的所為,約翰.維里斯認為助長了清廷的天朝意識,促使庸人自大,外交越來越不切實際,終至後患無窮。 洋人盡可以討論自己的功過,清朝的國運,我認為他們就不必過度地領功。因為歸根究底,每國每朝遲早都會有足夠的人材,自興自滅不必假手于人。外力不過是枝節,從來不是核心。外交不是辦慈善,而是絕對以本國為中心的鬥智差使。各國,各人,但憑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理由,去做自以為對本國本朝本人最有利的選擇,如是而已。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要假以時日才能水落石出。 如果結果大出意外不足為奇,因為誰也無法逃避自己的短見、盲點。因為人之為人,誰不尋短見?因為除了短見你還能尋甚麼?雖然你的短見可能比我的短見要長一些,但是即使再長,歸根究底,誰也無法百分之百透視琵琶後面的真相,包括自抱之琵琶後面的自己真相。當日的千金和碧玉日後証明原來只是兩片黃瓜。別人嚇了一跳,自己也嚇了一跳。 外交不是辦慈善。但是婚姻,照我所知倒最少有一次被稱為辦慈善,就是在詹姆士的《淑女肖像》中。 伊莎寶 詹姆士的“淑女”伊莎寶.阿綽爾,二十三歲,端麗娟秀,聰明又單純,換言之,無可救藥的天真自信。伊莎寶對人生充滿理想充滿憧憬,不容平凡不耐羈絆,平平無奇忠心耿耿的追求者她不耐煩,養尊處優的紳士貴族她亦無動于衷。她要閱歷人生。最後在意大利終于讓她碰上了一位如意人選。這位美國同胞留歐已久,已經完全歐化,文化修養極高,品味超凡。更吸引她的是,他窮她富,她找到了一份最理想的慈善事業。 婚後短短幾年,伊莎寶漸次發覺,她熱切地飛翔過去的天空原來是個樊籠。丈夫其實是個迂腐狹隘專制的人物。唯一的慰藉是,丈夫軟弱單純的繼女深深敬愛著她,需要她的眷顧。 痛定思痛,伊莎寶回顧自己婚姻之路悟出一個道理:她的丈夫沒有轉變,問題在她自己。婚前誤將半月當滿月,只見明面掩暗面。她自昧的同時不意也欺騙了丈夫。戀愛的時候她不自覺地將自己縮小,以便套入丈夫的理想模型裡,換言之,她當初所展示的亦是一個假我。丈夫婚後猛醒的惶惑可以想像並不亞于自己,她甚至有點可憐他。她清楚明白,當初沒有人逼她,這門婚姻是她再自由自主不過的選擇。自由意志意味責任,責任與幸福的斤兩無關。 伊莎寶所親愛的表兄病危,在丈夫極度反對之下,她毅然前往英國見最後一面。旁觀者忖測著此行可能是她逃脫、新生的機會。繼女更是恐慌,苦苦哀求她答應一定要回來。 表兄喪事後的幾天,伊莎寶內心劇烈掙扎,是留是去無所適從。此時她那心猶不死的最初男友追隨而至,重新向她熱切奉獻自己。當解脫垂手可及之際,伊莎寶突然猛醒,她的道路只有一條,筆直清晰無可懷疑。次日,她踏上回家的旅途。 掩卷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現代意識對伊莎寶的決定心有戚戚。 伊莎寶是十九世紀美國文學畫廊女像中的首席代表,與大西洋彼岸的包法利夫人,娜娜,安娜.卡列尼娜等人遙遙相對。評論家里昂.易多爾指出,在一群為愛情、為情慾粉身碎骨、拋棄一切的歐陸姊妹圍繞之下,伊莎寶非常獨特,破例地深沉反省。 伊莎寶深刻的心靈自剖和掙扎,使《淑女肖像》被譽為現代意識流小說的先鋒。在拒絕順勢沖脫的時候,她堅持了自己的自由意志。 在探討自己的角色,選擇承擔的時候,她由被自己、被命運愚弄的茫然之中,首次真正掌握了自己命運的主權。 愛蓮娜 《淑女肖像》的作者詹姆士,和《理智與情感》的作者奧斯汀有一共同點,就是兩人經常都在探討道德信義的問題。《理智與情感》的道義座標,其實要比《淑女肖像》更加確鑿更不妥協,那麼為甚麼我看完《理智》後,毫無《淑女》掩卷之時的遺憾呢(不止沒有遺憾,而且心曠神怡)?原來其中理由耐人尋味。 《理智》的主題和《淑女》有所呼應,但情調卻是大不相同,兩書的年代畢竟相隔了幾乎一個世紀。《淑女》的掙扎,錯綜複雜,徘徊在逃避與承擔之間。《理智》中卻完全沒有這種掙扎的痕跡。在奧斯汀的小說中,道德信義是大前題,不容置疑。承擔是既定事實,沒有考慮的餘地。好比人活著便要呼吸,還有甚麼好討論的?承擔不是問題,問題只在如何承擔。 《理智與情感》的故事圍繞著一對姊妹,姐姐愛蓮娜含蓄理智、心思細膩,妹妹瑪麗安熱情任性。 妹妹死心塌地愛上個負心郎。姐姐的男友剛剛相反,是個毫無疑問的好青年。好友們無不公認愛蓮娜和他乃是天作之合,無不熱心地推波助瀾意欲促成。只有愛蓮娜本人有苦難言。她痛知二人相遇已晚,沒有前途可言,男友早在十八九歲無知年齡時跟另一個女子私訂終身。愛蓮娜知道男友的人格信義是無可懷疑的。她自己亦毫無疑問,寧可失去所愛,也不願意看見他背信背義。 這種人格信義的不容妥協,在今日萬事相對、唯自我願望絕對的時代,讀來很少有人能下咽的了。我發現我之所以一向不知不覺欣然接受該書的道德要求,歸根究底因為條件正中下懷。謝謝書中愛蓮娜的情敵、那位心計多端善跑江湖的女子,一面抓著那老實的未婚夫不放,一面同步繼續自我推銷待價而沽,故事結束之前終于讓她及時逮到另一個更加如意的郎君、更加有利的交易,愛蓮娜和男友一對有情人因此終成眷屬。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大快我心,使我掩卷之下心曠神怡。
布袋戲 人之常情,我們都巴不得我們自己,我們所愛的人,不論書內書外,都無需承擔責任、無需為自己的選擇付代價。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們的道德觀與那江湖女子已不相上下了,乃是一種隨機應變利益斤兩的交易。 《理智》與《淑女》的故事,是盲點短見、黃瓜碧玉分辨不清的故事。事實上,這不就是人生的故事嗎?人生萬變,道德信義不變有可能嗎?一路上隨變應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誰謂不宜?這叫公平,這叫合情合理。只是,公平合理都不錯,稱之為道德信義就違反定義違反邏輯了。隨遇應變的行為,即使巧合道德,仍然不是道德,不過是生存的本能。 其實正因為世事萬變,無可捉摸無可預測,道德信義才有可能,才有需要,才有用武之地。阿奎那說:“凡是對的事就應該是法律,凡是法律就應該是對的。”這是理想,不是現實。現實世界,羅伯潘.華倫的劇本All the King's Men中的州長政客說得好,法律也者,寒冷瑟縮之夜,雙人床上擠三人,三人同蓋一張單人被,蓋不到的地方多的是。人的天才,就是自由活用各種漏洞以達到目的。 人間法律捉襟見肘,自由意志分明有極大的可以舒展、可以選擇的餘地。守法不等于有道德。道德是一種不設警察的榮譽制度。聰明人智商超人,在法內法外運用種種靈巧、種種方便達到目的,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居然有傻子,在法律鞭長莫及之處自動繳械,自動接受制裁,自動加給自己諸多的不便。 當然同一個人,有聰明的時候,也有傻笨的時候,這就是人,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文學好戲的題材。想想還虧得阿奎那的理想無可實現,否則世界不是只剩一齣布袋戲可看了嗎?只有一齣戲看的人生還值得來走一遭嗎? 老實說,傻子的自動接受制裁說穿了,往往不是甚麼聖人的作為,而只不過是一種最基本的承擔。《理智》中愛蓮娜的對手女子,外表賞心悅目,不難想像足可叫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為之傾倒,其勢利虛偽是未婚夫年事漸長之後才洞悉的。正像《淑女》伊莎寶與丈夫的關係一樣,往往變的不是“壞人”本身,不是外在的人人事事,變的反而是“好人”自己。人之為人,無可避免,天天都活在對別人對自己、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誤解,以及誤解破滅之後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恍然大悟中。 人生真的是太複雜,人所能知道的也真的是太過有限了。即使“壞人”可以改邪歸正不再騙人,“好人”都沒有法子從此化昧為明、凡事不再自欺欺人。人生本來就是模糊不清,這彷彿正是造物主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所特設的考場。因為變幻莫測而視野卻非常有限的世界,是唯一能產生自由意志、道德信義的場景。因為,一切都面對面,任何決策的得失已經一目了然的時候,信與望隨即過時、隨即多餘,一切選擇就都成了必然。必然就不再是選擇,不再是自由意志的選擇就無從談道德信義。 緬因老鄉 奧斯汀的小說沒有談論信仰,為什麼當時便有評論者覺察,這些小說必定是出自基督信徒之手?我想其中一個記號,應該是道德信義獨立于境遇之外的觀念罷。外在人人事事的變遷,包括自己的變遷,利害的伸伸縮縮全是題外話,都不能左右指南針的方向。一個義人的信誓,是大衛詩中所說的,雖然自己吃虧,也不更改。一個萬變中的不變。 聽來這頗有一點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自我慶賀、歡迎慶賀的氣派,其實剛剛相反,說穿了只是平淡之至的定義邏輯的問題。道德信義之最基本的條件,起碼是獨立于環境得失之外,如是而已。換言之,不管閒人,不問閒事,你自己負責自己就夠了。十分的乾脆。 乾脆簡單到久而久之,的確會變成一個不加思索的習慣。怪不得魯益師認為,每一個美德其實都是一個“慣性的好反應”而已。你認為愛蓮娜小倆口信義過度不可思議有無搞錯嗎?其實對他們來說,分明只不過是一個慣性的反應,就像下面這位緬因老鄉: 年前《時代》雜誌的記者重訪作家懷特的故鄉。懷特生前最怕打擾,家住緬因何處從來不願公開。但自從其名著《夏洛蒂的蜘蛛網》出版之後,他的隱私越來越遭侵犯,尤其他生日的時候,前來採訪的記者更是遞增,防不勝防。于是每年逢其生日,懷特便躲到別處去。他的去處照例只通知一個人,就是鎮上雜貨鋪的老闆。 記者這次採訪時找到這位舊日老闆,想要知道懷特當時到底躲到哪兒去。 “我不能告訴你。”老鄉說。 “懷特死都死了十四年了,你告訴我有甚麼關係呢?” “先生,”老鄉不大高興地說:“我告訴過懷特先生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說過不告訴就是不告訴。” 傻子,也許。邏輯,無懈可擊。慣性,肯定是。你叫他老鄉不呼吸,辦得到嗎?□ 作者為知名美籍華人作家,現住美國北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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