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同蘇 圖/周卡儀
時間的足音迴蕩著鐘聲的拍節。鐵一樣的堅定,鐵一樣的冰冷。笑的溫暖無法使之膨脹,淚的辛酸也不能將之侵蝕。 那是感恩節的禮拜日。儘管城裡那所長春籐大學的學生有不少已經回家過節,卻沒有減少這座小城的歡快氣氛。喜慶的情緒在人們的笑臉上躍動,透過紅暈和油光似乎有火雞的脂香在流逸。飽浸著喜樂的人們集聚在小小的教堂,用節日的歌聲述說感恩的心情。 一位身材修長的青年人攜著大提琴走上台去,為此次音樂崇拜演奏Olivier Messiaen(奧利佛麥錫恩)的室內樂四重奏〈末日〉之五〈耶穌的永恆生命〉。青年人沉靜地坐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輕鬆氣氛的消散。等到空氣靜得似透明的時候,弓開始在弦上慢慢地移動。微細而幽緩的樂曲顫巍巍地在空曠的寂靜裡飄浮。聲調游絲般的委婉,緩緩流淌,綿延不斷;像是無形的氣流,在無邊的虛空裡無定向地迴旋。 鋼琴如同鐘鳴一樣地響起。“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地間隔分明,音與音之間只有轟鳴的回聲相連。敲擊聲亦單調,旋律很少起伏。節奏如同敲鐘,後聲複製前聲,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留下一列等距的孿生。 整個樂曲虛而飄,使人有無從著力的感覺。大提琴無盡地滑動,沒有中斷,也沒有間隔。這無始無終的的綿延,這沒有間斷刻度的渾然,正表現了永恆對時間的超越。起始和終結是時間的特性。純然的永恆作為對時間的絕對否定就表現為“沒有時間”,從而,也沒有起始,沒有終結,沒有間斷。 大提琴的無盡迴旋,正展示了永恆在時間意義上的“無”。從無處來,往無處去,不給聽眾始或終的感覺,由此,整個樂曲沒有時間刻度,感覺在時間的意義上沒有立腳點。 大提琴綿長的滑動像是在虛空裡迴旋,而音在弦上的顫動,更給人以飄渺的印象。這種飄然懸浮的印象,正源自對空間意義上之永恆的感覺。如果永恆是一個絕對的超越,又有甚麼樣的天地能夠作永恆的依托呢﹖ 每一個實在的形体無非意味著限度,有形必須付上有限的代價。由此,又有甚麼形体,可以用自己的實在表現永恆呢?沒有形体的實在性,在空間裡就沒有立腳點,從而,絕對意義的永恆,以空間的形式來表現,就是飄著。換句話說,就是“沒有空間”。 相對于大提琴,鋼琴的節奏則非常鮮明。極似鐘聲的鋼琴象徵著時間。時間不就是在間隔分明的刻度裡一天一天地流逝嗎?時間的足音迴蕩著鐘聲的拍節。鐵一樣的堅定,鐵一樣的冰冷。笑的溫暖無法使之膨脹,淚的辛酸也不能將之侵蝕。金錢,權力,智慧,都無法改變時間的步伐,都不能抗拒時間的過去。 過去就是消散;過去就是死亡。貴賤,貧富,愚智,都隨著時間的過去而在死亡裡等價。這種死亡裡的等價賦予時間以單調的面孔。所有的浮華都在一樣的過去裡,化作同等的蒼白﹔一切的殷實都在等價的死亡中,轉為一色的虛空。 然而,這無間斷的“無”與絕然間斷的“無”相會,反而生出了無限豐富的“有”。當大提琴連綿不絕的旋律穿過鋼琴節奏分明的切分,其無法把握的飄渺便有了實在的力度。鋼琴原本毫無意義的單調重覆,則因著大提琴音流的充灌,而具有了豐富的意義和內容的變化。 這就是耶穌的永恆生命。耶穌的永恆生命既不是絕對超越時間的永恆,也不是全然分離于永恆的時間。耶穌的永恆生命是進入時間的永恆,是上升為永恆的時間。大提琴和鋼琴的合聲,無非要表現時間和永恆在耶穌的生命中不可分割地溶為一体。 使人驚訝的是,這個室內樂四重奏,竟然是只用了鋼琴和大提琴兩樣樂器。這倒不是演奏者的改動,而是作品的原樣。原來該曲是音樂家在納粹的集中營裡創作的。由于無法獲得四重奏必需的樂器,作曲家只好根據所能得到的樂器作曲。1941年1月15日,趁著嚴冬無法出工的日子,該曲得以在大雪覆蓋的集中營裡首演。作曲家本人身著襤褸的綠夾克,腳穿木鞋,親自彈奏音鍵功能不全的鋼琴。合奏的大提琴只有三根弦。 兩個樂器的四重奏!這聽起來像是音樂史上的一個玩笑。然而,如果兩個樂器能夠表現四重奏的樂曲意境,可以達到四重奏的藝術效果,兩個樂器的四重奏又有甚麼不可? 更進一步說,我們在樂曲的演奏中,僅僅只是聽到了樂曲嗎?若是我們用我們的生命去聽,我們會在樂曲裡聽到作曲者的生命。在只有兩件樂器的情況下,卻要創造和上演四重奏,這是何等偉大的生命?在死亡集中營裡,卻能譜寫和高奏永恆生命的讚歌,這是怎樣超越的生命? 死亡集中營!這也許是世上最不適于談論永恆和時間的地方。在那裡,死亡的鴻溝似乎隔絕了對永恆彼岸的憧憬,而時間在死亡的陰影下顫慄。然而,那也許正是永恆顯明自身的地方。永恆的意義並不在于死亡以後的逍遙,而在于死亡面前的堅立。 在集中營死亡黑影的籠罩下,多少人驚恐、絕望,而Olivier Messiaen卻在因飢餓而產生的幻覺裡,看到了天使長加百列。那是天國開門的象徵,那是基督再來的表象。永恆的生命在死亡的陰影裡,看到了超越死亡的未來,看到了榮光滿溢的天國。 這從容與寧和,不是因為個人的品格,也不是由于個人的睿智,而是基于耶穌基督生命的應許。耶穌基督自天上榮耀的寶座走進時間,將永恆帶至人間﹔又自願地進入死亡,以永恆的博大擊碎死亡的鎖鏈,從而,攜著時間飛升入不朽的天國。由此,每一個接受基督耶穌的人,都能沿著這條生命鋪成的路而超越死亡,進入永恆。 五十七年之後。美國東岸揚溢感恩節氣氛的小鎮。飢餓的痛苦是被人們久已忘卻的感覺,寒冷的煎熬是人們所不熟悉的概念。集中營裡的死亡陰影更要到大腦皮層上儲蓄歷史教科書知識的地方才能發掘得到。然而,那從飢餓、寒冷、困乏和死亡威脅中上揚的四重奏仍然在撞擊著我們的心靈。那跨時空的超越力量甚至不是來自樂曲本身。那是耶穌的永恆生命在時空相異的心弦上撥動,于是,便有同一的永恆之音共鳴而起。□ 作者來自中國大陸,現為紐約新生命華人宣道會牧師,宣道會神學院-NYACK 特約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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